林下
在森林里待着的经验,是久违了的,是让人惊喜的。
阳光被高高的树冠拦截在了二十米以上的空中,偶尔漏下一点光亮来,也都消失了原来的热度和威力,被降了温,柔和了很多,照到人怡然的面孔上,像是舞台上的有意思的追光。
高大的树木肩并肩地站在一起,当总体数量多到一定程度的时候,林下的温度都会自然地被降到一种适宜于人的恰如其分地程度上。温度、湿润度和干爽度都达到了地球上所能达到的最佳范畴,人在其间,自会不请自来的有一种欣欣然的喜意。
这对于刚刚还曝晒于烈日和尘土之下,挣扎在颠簸路面上滚滚不绝的22轮重卡大货车之间的人来说,真是从地狱到了天堂。哪里也不会再去,一待就待定了,这一天肯定都在这里了。
林子边缘上有一片水,密集的水草颜色鲜嫩,像是刚刚播种的稻秧;芦苇已经长高,正在为即将到来的五月节准备苇叶。一种黑头白翅膀的大水鸟一会儿在鲜嫩的水草之间静静地捕鱼,一会儿又翩然而飞,越过芦苇擦过森林巡视一番以后重新再找一个捕鱼场地。
长尾喜鹊是有自己的习惯的,每次都落脚在树干上同一个枯枝上。黑白花喜悦则凌乱了很多,和麻雀一样在林子里横着穿行。它们能准确地避开密集的树干,翅膀上偶尔在一个瞬间里截住了一点阳光,形成了一种夺人眼目的闪亮效果;而它们所穿行的粼粼的树干之下,连野草也都是稀疏而矮小的,正好就是人所容身的空间。
这么大的林子里,树影叠加,不会因为外面的阳光挪移而有任何变化。所谓黑森林的效果和国外并无二致。这种白昼之中的黑,人眼不仅可以看得很清楚,而且还让眼睛特别舒服,身体的直感就已经判定了它养眼的效果。
森林对声音的过滤保护一点也不亚于对阳光的遮蔽,任何发自森林中的自然音响都变得纯粹而无损,甚至自己从背包里拿出核桃放到小桌上的声音都异常清脆,以至不由自主地重新拿起再次放下,再拿起、再放下……
布谷鸟在林子里的叫声清晰得很,没有任何音损,能全部传入你的耳鼓。野鸽子咕咕、咕咕的叫声有了磁性的堂音,比家禽叫得更空旷,近于呢喃;尽管完全看不见,但是它在看不见的树叶丛中那种不断点动脖子的野生鸟儿的形象,被这声音给分明地画了出来,画得活灵活现。你好像能伸手摸到它灰色的羽毛,感受到它身上的让人感动的温度,一个小小的却和人类并无二致的生命的温度。
躺在帐篷里,透过天窗望见风过过高高的树冠,树冠基本不动,只是树叶们在欢快地拍手;林子里的气息和声响,都是安静的,只要躺下,便可入睡。醒来的时候恍然意识到身在何方,自是又有一番不尽的怡然。
这样度过生命中的时间,善之善也。
这里因为位于深深的河谷,而两侧有山的河谷在这里又拐了个弯儿,形成了窝风的地势;所以一向没有太大的风,杨树向上争夺阳光的特点就发育得很充分,长得非常高大。整体面积有限,高度却很整齐地都在二十米以上。
在北方整体环境日趋恶化的大趋势下,这样一片林子,这样一片高大到了仿佛是森林一样的林子,无疑已经是难能可贵的地理感受机会了。这并非理论上的判断,而是实实在在的实践经验。
我们一向缺少甚至没有深入森林的经验,只能在影视画面和想当然的意念里偶尔模拟一下森林中的种种。从早就被成年人不屑一顾的白雪公主所待的那个森林,到俄罗斯雪地里的森林,再到东北有人参的森林,正如听说过没见过的江河溪流一样,森林这个词也仅仅是个概念,与人生感受无关,与个人生命无关。人在天地之间,仅仅是这个方向上的缺憾,就已经决定了生活质地的档次。所幸它不像雾霾一样天天让你看不到你曾经看到过的蓝天,没有对比,所以包括自己内在的多数人便都无知无觉,也就糊里糊涂,以至自己所住的地方连续多少年都恶作剧式地被幸福成了全国居民幸福指数最高的所在。
而一朝厕身林下,明白了森林中的妙处,幸福了一天,却也从此知道了没有森林经验、没有经常置身森林的可能的可怜可叹。这也就是何以德国的欧洲的城镇,都有属于自己的湖泊或者森林保护区的重要原因了。人不是水泥缝隙里的蚂蚁,需要大自然原来赋予人的空气、水和动植物的陪伴,这是人生最基本的幸福指数,也是人权的重要组成部分。
在森林幽暗而安静的气氛里慢慢跑着,踩过矮草之间富有弹性的沙石地面,呼吸里都是树脂芬芳的味道。夕阳将森林边缘上的树干照亮,好像无力向着森林核心冲击,让这里依旧留在持续了一整天的暗影里。
在这样的环境里跑步,一下就可以进入忘我之境,不知不觉地就跑了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