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东白庄、东咬到大慈邑、小丰化

正定新乐藁城交界地带,正是机场附近一片地方。虽然说县和县之间没有界碑也没有其他的任何足以显示界限的标志,但是稍微注意一下就会发现,道路的格式突然变了,大地上的植被甚至村容村貌也因为相关措施的不一样而出现了差别。县域治理上的行政与经济差别,会直接反映到村庄和村庄周围的乡野上去。

正定的新农村建设投入大,绿化措施积极,尤其是高铁沿线高速沿线国道沿线,往往会形成所谓绿廊。而村庄刷白房顶盖红街道硬化苗圃众多等等特点也会在相较之下,让另外两个县就在咫尺之遥的村庄和大地荒芜了很多。机场和高铁高速作为高附加值的经济实体为沿线所带来的环境损失与环境利益是相辅相成的,人们在不得不忍受喧嚣的同时也享受到了环境整治的益处。而周围一带属于新乐与藁城的村庄,因为对于本县来说已经地处偏远,又无缘交通线的站点,所以也就明显寥落了下去。

正定的东白庄是这种整洁的村庄的典型。高铁的高架桥从村南掠身而过,桥北的村舍整齐干净,桥下的树林茂盛丰腴,沿着高铁桥行进的小公路穿行在这样的整洁与丰腴里,形成一种自然村落里似乎很少见的后现代化的环境优美的乡村格局。这时候,村子里的高音喇叭在呼啸而过的高铁间隙里反复播送着一条广告,一个字正腔圆的正定口音的女声,高声说着,街口上有卖葱头的,一块钱十二斤!一块钱十二斤!快来买,快来买。哦哦,有绣衣服的来了,绣衣服的来了……在这个声音覆盖下的这条顺着高铁高架桥的小公路,一直可以通到东边还很远很远的中咬。

从中咬到东咬,还都是正定风格的整洁划一。东咬村子中间被恢复的一对历史渊源悠长的石狮子,虽然在造型上已经难免现代的粗糙,但是毕竟将狮子咬村的本地传说给重新具象了出来,是对传统文化和地域特色的一点挖掘与保护,是经济动力之外已经有暇于本地文化的一种表征。而继续向东,甚至还没有完全出了村庄,整个天空和大地就都一起荒芜了下俩。因为就要出正定了,一出村就进入藁城地界了。

藁城的大慈邑村很多街道还都是土路,这样倒也很方便家家户户的门前都种着菜和花。植被纷披花果垂荡的样子,让人隐约可以由此想象几十年前甚至几百年前的乡村普遍的风貌。即便是村子正中的街道上,也是一片低矮破败,虽然陈旧,但是与人很融合,很接纳,没有现代建筑拒人千里之外的自私和冷漠。

在这样所谓落后的环境里,人们生活一如既往,甚至更多了一种保持着老传统的生活细节和言行细节的自然而然。在这几乎人人都是熟人的人际环境,和处处都是自己再熟悉不过的房屋与道路格局里,人们普遍有一种非陌生人社会所能有的老练与沉稳。没有谁是慌张不安的,没有谁是提防和戒备的。大家好像都是从自己的土院落里临时出来一样,趿拉着鞋也好,敞着怀也好,随便攥着一个小广告布袋子也好,就已经算是赶集了。

街道一侧正在挖沟而掀出了大量的黄土,铺设黄色的煤气管道的工程在正定那边早已经结束以后终于也在这里展开了。集市的摊点一点也没有受到这条正被翻出来的沟壑的影响,不论是买的还是卖的,都很自然地在这沟的两侧蔓延着。从衣服鞋帽到葱头西红柿烧饼油条,大家头顶上好像没有什么七月一日炽热的剧烈阳光,而是一片温柔的平和,任谁谁好像都津津有味,按部就班,行云流水。村子里的高音喇叭用带着正定味道的藁城话高声叫喊着:惠家超市门前有卖甜瓜的啊,十块钱四斤,十块钱四斤!现在又要降价,又要降价,十块钱五斤了,十块钱五斤了,赶紧买啊!赶紧买啊!

买了东西的人顶着日头向家里走,一拐弯,只要离开这条主街一步,立刻就会回到了原来村庄里宽松平和的安静里。集市只在这条街上,只在这条街上的这一段。再扩大一点一点就不是市场了,就还是原来的村庄。

从大慈邑向南到小丰化村,是一片赤日炎炎似火烧的景象,光秃秃的大地上没有一棵树。只有一两公里的路却显得极其漫长,一直到穿过村子到了村中间的核心街道上以后才有可以遮阴的地方。这里是这个村子的市场,小庙前有卖烧饼的,大队部前有卖茄子的。关键是大队部门口居然有一个公用的水龙头。这在干旱的平原上的正午,简直就是荒漠里的甘泉。我这样行脚之人,和周围的卖货的人,有意无意地都围着这眼甘泉,时时可以过来洗洗脸、接点水喝。

眼前这个卖茄子的黑瘦的汉子引起我的注意是因为在缝着有人问价钱的时候,他每次都会不遗余力地从阴凉里重新走到阳光下,追到那问价人的眼前,伸出两只手,张开十个手指头,重复着他口干舌燥地说了多少遍的一句话,十斤!三块钱十斤!三块钱十斤!

十斤茄子是一大堆,是他卖菜用的塑料袋都装不下的大一堆。圆圆的茄子,紫色的茄子,装在三马子上的茄子,他从春天到夏天种了好几月的茄子。他重新坐下来以后说,赔着卖呢!赔着卖呢!不卖更赔!不卖更赔!

大约是看见我在吃随身带着的干粮,他从自己背着的电工工具袋的直筒包里抻出一张一块钱的票子,走到斜对面小庙前的烧饼摊上买了一个烧饼。这个相当于三斤三两茄子的烧饼就是他的午饭。而坐在我身边的阴凉里吃午饭他大约是觉着不够敬业,又挪身到他的烈日下的三马子车投下的那一点点阴凉里去席地而坐了。在那个已经到了马路上的位置里,他更好回答来回经过的人可能的问价。俗话说问的多买的少,而他的茄子连问的人也很少很少。

是大队部边上这家店铺的女人出来以后的肆无忌惮的恶毒咒骂暂时打破了这种被高温凝固的寂静;是她发现水管下面的桶里有人扔了垃圾。她的不可一世的愤怒与恶言恶语,其实远比那些垃圾本身更让人不忍卒视;本能驱使着她,让她不知抑制,让她没有理性。

一个蹬着风火轮的少女是出来买菜的,不过她买的都是周围的超市里的菜,到了超市门口拎着风火轮进去,很快就又出来蹬着风火轮走了。在崎岖的街道上,她的风火轮载着她轻盈单薄的身体和怡然超然的表情,一动不动地飞翔一样掠过,这几乎是唯一与时代同步的神奇玩意儿在周围买菜卖菜的村民们中间甚至连多一次的目光都没有吸引到。

这其中的原因在随后的骑行中很快就有了答案。其实穿过村子不远就是大车滚滚的县道,所有的安静与闭塞都不过是因为距离那县道的五百米的距离而已,那条道路所带来的信息流与眼界,早已经让这貌似依旧还安静的村庄进入到时代的步伐里来了。

在七月,在平原深处,在喧嚷的时代飞奔的脚步里,在灼人的阳光剧烈地照射下,我贴着滚烫的大地所作的迢递的骑行,已然收获了时间最具象的形状和音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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