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安高架下,藏着一块石碑……
前段时间,后台有读者发来消息,称自己公司所在园区内有一明代石碑,担心会对运势有所影响。并且这位粉丝还提及,公司原先是500强企业,刚搬过去前三年很好,但这几年业务锐减,不知是否与附近风水有关。
无独有偶,过了两天,后台又涌现了一位粉丝咨询同一处地方风水的留言。她也提到了公司业绩下滑的问题。不知道这两位是同事,还是凑巧。
熟知上海地理的人知道,越是灯火繁华、人烟喧闹之处,越是埋藏着不为人知的故事。像人民广场、静安寺、淮海路、徐家汇这样高大上的黄金地段,都曾有过墓地的印迹。所以在延安西路出现一块碑,在我看来并不算稀奇。
但通常而言,这些地方经过时代变迁与城市建设,早就今非昔比,过往痕迹已很难寻到。除非是对地块前身背景相当熟稔之人,才会在市区公共建设的某个角落觅得些蛛丝马迹。
至于市区办公园区里,有一名不见经传的古人碑坟,可想而知,身处该地的平凡百姓,多多少少会有所联想和疑虑。
根据地址所示,我们于翌日前往目的地。去的途中经过一条叫做“种德桥路”的小道,这特别的名字颇引人注目,于是我便拍了下来。
再往前走几十米,就来到了紧贴高架,粉丝所说的那个办公园区。里面并不大,只有一条主干道通向内,几乎一眼能望到底。
我从未在市区内看过如此枝叶繁茂的一大棵香樟树,树干一圈被六个长椅环绕包围,直径估摸着有一米之宽。
樟树素有避邪、长寿、庇福及吉祥等寓意,这树显然已有些年头,巨大的树冠上,枝干伸展,一直向外蜿蜒,有一股势不可挡的力量。
就在主干道东侧树下,见一对石马、石碑二方湮没于草丛中。这正是粉丝要我们找寻的。
根据《明会典》记载,一品、二品官员坟茔使用石人两个,虎、羊、马、望柱各两个,三品四品无石人,五品无石虎,六品以下不允许使用石像生。
石虎为百兽之王,能够压胜辟邪;石羊象征吉祥,寓意忠孝;马性情温顺,是主要的交通工具,并象征仁义。
清代姚延銮在《阳宅集成》卷《丹经口诀》中特别强调整体功能性,主张“阴宅须择好地形,背山面水称人心,山有来龙昂秀发,水须围抱作环形,明堂宽大为有福,水口收藏积万金,关煞二方无障碍,光明正大旺门庭”。
这两石马呈南北朝向,坐正子午线,据此猜测原本这墓园的门应当开在南面(现在园区后方的停车场位置所在),而我们进来的大门才是此园的后方,这样才符合阴宅的方位考量。只是时过境迁,当时此处环境布局的考究世人已无从了解。
石碑一方竖立,一方残缺为两块。石碑字体为楷书,字迹斑驳模糊不可辨认。
走近仔细端详,石碑开头楷书体文字“奉天承运,皇帝至曰”几个字能勉强识别出,比较明显能看到的还有“征车有待易”五个字,碑文最后还写着“服此休嘉”,应是谕祭文。看来是位有头有脸的人物。
这还不是这墓园的全部。主干道另一侧东南方,两只石赑屃一雌一雄匍匐于小池塘边。
中国民间传说龙生九子,通常把赑屃排在九子首位,一般在各地宫殿、祠堂、陵墓中,可见到赑屃背负石碑,这样的石碑来历都很显赫,多数是当时皇帝所赐封。
假山旁立一小石塔,因建造年代久远,已有些许倾斜。该塔共分五层,每层又饰有三面图案,有动物亦有吉祥花草。
一面见午马、戌狗;一面上有酉鸡、卯兔;还有一面则是未羊、亥猪。你若说是十二生肖,却又没凑齐,还看到一只大象,实在不明所以。
再想寻得点线索,只得环顾园区其他,已被改造成或高或低的办公单位,但均看上去有些年月斑驳。
日复一日在此工作之人,或许早已对这散落的墓园之景习以为常、见怪不怪;偶有探访的客户和外来者,多半行色匆匆无暇驻足,很难留意探究,或是凭吊怀古。
于是好奇的我,又跑到石碑那绕了一圈,才发现此处已被标记为长宁区文物保护点,碑后还有个二维码可以扫。
原来,此地同明天启年间副都御史李同芳墓葬有关,但信息寥寥。再去翻阅了一系列资料,才得知此地过去属法华镇的一部分。
相传法华镇是上海地区最早出现的小镇,更有“先有法华、后辟上海”的说法。法华镇前身为李漎泾,北接吴淞江(苏州河),南接蒲汇塘、肇嘉浜,再接漕河泾,而李漎泾乃上行船的船夫上岸歇脚之地。
北宋开宝三年,惠禅法师在李漎泾北岸兴建法华禅寺。崇宁元年,在南岸义建起一座观音慈报禅院。随着两寺香火日盛,乡民也向寺庙四周聚曙。
北宋靖康元年,金兵南侵,宋室南渡,一些达官缙绅相继迁此定居,民宅商肆以法华寺为中心,沿李漎泾东西两侧扩展。
明嘉靖年间,法华寺周边形成了具有一定规模的集镇,因法华寺闻名四方,集镇得名“法华”。
那么,墓主是法华镇的原住民吗?还是迁旅至此处?他又为何会葬在这里?
根据相关记载,在2007年上海进行第三次全国文物普查时,从长宁档案馆查到1957年上海进行第一次全国文物普查的资料,便发现了这一处古代墓园。经对实物、碑文辨识,查明墓主人叫李同芳,为明代左御史、巡抚,位至三品。
再对李同芳墓园进一步考证,弄清该处为w.g.前被挖掘过的无主墓地,位于延安西路近种德桥路的一幢花园洋房的园内。
此园经历近年较大规模的基本建设,园内洋房现已拆除改建,园中空地兴建起大楼,却还保留了一块不小的园地,墓地上的残碑石雕散步在园地各处。
查阅《康熙昆山县志稿》等有关资料,李同芳乃是万历元年举人,万历八年进士。初为刑部主事,执法平允,政绩卓然,擢副都御使,巡抚山东。
他生而端敏,工文章,有才名,负责编撰《皇明将略》并为书作序等。其勤吏事,不畏权贵,善民勤尚,颇得民心。
李同芳在朝期间,朝中发生惩办与张居正“言路相持者”事件,在这一事件中,身为礼部员外郎的李同芳受到牵连,获包庇科考中违规的官员,对他们不行制裁纠正之罪而遭处罚。
王世贞讽他为“以文贽”,对此李同芳“竟谢无有”,也就是含辱莫辩,认无为有,接着辞官引退。“因浮言引退”后,他归隐昆山家乡,杜门谢客,后再游历上海,来到了法华镇。
当时的法华镇,不仅吸引无数善男信女及文人雅士前来探古寻幽,还吸引四方香客、游人、商贾纷至沓来,四乡大宗货物在此集散。据资料称,李同芳到这儿来,不光是悠游解闷,同时也是在做生意。
他对于族中穷困的人,每年都照例救济,对遇有急事需用钱的人则给予帮助。晚年,对此非常投入,以至积劳成疾,最终客死法华镇。
可怜的是,李家祸不单行,李同芳的大儿子——进士出身并担任翰林院编修的李胤昌,'以父丧哀毁,相继卒',真是叫人唏嘘。
李同芳生前曾写过《春词二首》,诗曰:
“常年二月已清明,今年清明三月中,
寄语寻春携酒客,桃花虽歇有东风。
十千沽酒冶游郎,日指桃林是醉乡。
花下停车莺语乱,溪边拾翠燕泥香”。
这首诗,大有“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的意味,也能让人一窥他晚年淡泊的心境。只是若非有心人关注,谁又能想到,地处繁华市中心——延安西路高架下的一处森幽院墙内,竟庇荫着少为人知的墓园残存,又藏着一段官场浮沉的往事。
追溯李同芳的生平,不难发觉,晚年即便他官场失意,却乐善好施、热心于救济他人之事。虽最终客死他乡,无法落叶归根,留给法华镇的却是值得沉淀和追忆的美好德行。因而在此地工作之人,即便终日与墓碑为邻,实则无需畏惧,更应受到其优良品质的感化和洗礼。
何况依照古人观念,阴宅选址的地形地势和方位,将长久地影响后代子孙的命运,墓葬之处必是风水宝地。更不要说当初的法华镇既有备荒的积谷仓,专司施馆、掩理、救火、送药、恤贫等善举的赞育堂等公益设施,还建有乐善好施坊、夺星坊、贞节坊、孝女亭等9座牌坊,实为善地。
至于两位粉丝所言的公司业绩不佳,应与行业本身竞争力下滑,处于不利周期有着更直接的联系。否则刚搬来的三年光景,又怎会兴旺呢?
不过值得一提的是,此地从风水上而言,却有弊病不容小觑。贴高架过近而导致割脚,容易造成运势反复,大起大落;另外往来交通引起的声煞,长期干扰也易使人心烦意乱,情绪失衡。
还有园内凋敝不堪的旧楼旧景,长久疏于修缮维护。一幢标有“《小青蛙报》发行部”门牌的二层独幢小楼,更是出现了树大欺屋的不利之象。
风水有云“房屋若在大树下,孤寡人丁财运差。招郎乞予家中有,瘟疫怪物定交加”。此情此景,实属退运,继而造成此地无形间早已与“人丁兴旺”二字不沾边了……
怅然中,正要离开时,不小心瞥见少年儿童出版社的办公楼一楼大厅里,一个硕大的装饰。
很难想象,给小朋友们写读物的地方,会放这么凶猛的一个摆设。(又不是写鬼故事的)……猜想,多少是企图用之化煞、辟邪的吧。
也不知道是里面的人怕被在花园里溜达的“李同芳”吓着,还是李老先生会被这样一个龇牙咧嘴的大恐龙给吓到。
不过这样的心情着实可以理解。国外墓地和教堂相伴,与住宅区比邻而居,甚至处于市中心也是极为常见的事,对人们日常起居而言,并不见得一定是个消极因素。
特别是一些墓园环境清幽、景致典雅而庄重,成为人们休息小憩的去处,在那里还有助于这些被平日琐碎浮躁生活压得喘不过气来的人,沉潜下来好好进行“灵魂三问”的思考: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去?我是谁?
而中国自古有视死如生、慎终追远的文化传统,墓地从来就是聚落营建的重要内容。况且,死亡向来叫人感到严肃又沉重,夹杂着别离与痛苦。但从空间上而言,它们在现代生活里已经没有地位。对于社会来说,和死亡沾边的事要尽量躲远一点,以免晦气影响现世愉快的生活气氛。
然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衣食住行,生老病死,每一块墓碑,都是这座城市往昔的记录者,我们所看到的,不仅仅是一座石碑,也是古人的社会状态、规则风俗和思想观念。通过残垣上依稀可见的细碎文字,我们还能怀想千年前真实生活过的人,曾报以何种心情,又遭逢何种境遇,是多么幸运。
有人或许会说,古代遗址由于时间原因而难于追索,或因为抢救性挖掘而不得不将文物迁移,那么这些痕迹就应该抹去吗?
“一个城市的历史遗迹、文化古迹、人文底蕴,是城市生命的一部分。文化底蕴毁掉了,城市建得再新再好,也是缺乏生命力的。”
细心留存近现代名人和重大历史事件的痕迹,给繁星点点的历史人物留下些许可触碰的印迹,或许是每一个现代人应该有的觉悟。
参考资料:
贺续进,《上海水系与古文化遗存》【期刊论文】-档案春秋2010(7)
法华古镇千年沧桑,上海市地方志办公室
何惠子,文若愚,《墓碑证明我来过——昆明公墓墓志铭凝思 | 奔流》,奔流杂志
死亡,墓地,城市,城市规划——“嗯微问答”第147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