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某种爱的记录——宠物
我牵着KINO去散步。通常晚上七八点是我们的散步时间,今天陪一位外地来的朋友,一起吃晚饭又逛了老街,回家就迟了。KINO在着急地等待,我一进门它就围着我团团转,又叼来牵引绳,“呜呜”地吵着要出去。憋了一整天了,得陪它出来溜溜。KINO两岁半,是一只全身雪白的萨摩耶,一脸憨相,人见人爱,它也见谁都不陌生,尾巴摆动起来就像盛开的超大蒲公英。可撒欢起野的时候会不管不顾地往前冲,那时就不是我溜狗了,而是狗拽着我往前跑,那场景是很搞笑的,得费很大的力气拉住它,才能止住它的疯狂劲。有一次不留神我被它扯摔了,手里还紧紧地拽着牵引绳。它一下子停住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看我趴在地上还以为我在逗着它玩。我吃力地爬起来看到裤子破了膝盖流血了,它还冲着我欢快地“喔喔”两声,任你什么脾气都没有了。这会儿已经过了十一点钟,十一点后的公园已经没有了喧闹的孩子和不知疲倦的广场歌声,夜色与静谧也使KINO安宁了许多,它走在我身边,不时用鼻子哄哄路边的小草,或在一棵树下洒几滴尿,大概在熟悉环境或占领地盘。我们散步极少走这条路,公园内禁狗,我想这个时间点应当除外,其实在晚上七八点时,即便公园可以溜狗我也不去,我会选择另一条僻静的河边小路,路上通常只有我们俩,偶尔也会遇上同样在溜狗的人。
从公园的一条岔道走出两个人,KINO见到有人了,叫了两声算是打了招呼便要往前冲,我拉住了它,“稳重点,别冲动。”但也只能随着它加快了脚步。渐渐看清了,是一大一小一女一男两个人,小的在大的前面半步,大约十几岁的男孩,走路有些摇晃,手里转动着一个圆环,嘴里念念有词不过听不出在说什么,大的从年龄上看像是男孩的妈妈,一直在摆弄她的手机。KINO像见到老朋友似地,先是走到男孩身边友好地“噢”一声,再往那女子身边“噢”一声,最后选定目标回到男孩身边。它侧着头看着男孩,男孩转动手里的圆环像是在跟它玩,它欢快地“噢噢”两声表示它也很喜欢,男孩是在对它说话吧,它像是听得懂似地,不时“噢,噢噢”地回应,大尾巴随着男孩手中的圆环的转动摆个不停。我走在KINO和男孩的后面保持两米的距离,因为无力阻止KINO过于殷勤的社交热情而显得有些尴尬。那女子落后一步与我并排走在一起,“你的萨摩耶好可爱,雪白雪白的长毛,真是漂亮。”她主动打招呼,“多大了?有两岁了吧。”
“两岁半,是个人来疯,呵呵,真不好意思。”我讷讷地说。
“都没见过你,我每天这个点都在这里散步,你也是住在这附近吧?”女子大约四十岁左右,说话声音轻柔,但吐字清晰,穿着休闲服,却显出职业女性的干练。
我指着左边身后的那排楼房说,“我就住那,平时都是七八点的时候出来散步,也不走这条线,在磨洋河那边。今天有事迟了,就近在这公园里溜溜。早了公园进不来,禁止溜狗不是吗?”
女子指着左前方说,“我住前面。这时间散步最安静,我就喜欢在这个时间出来走走,早了太吵太闹我也不喜欢。我的工作性质就是与人打交道,哦,我是做保险的,其实还是喜欢这么静静地走走,撇开工作,撇开人群,甚至撇开阳光,撇开一切。”
“做保险呀,不容易哦。”我是那种一听做保险的心里就会有抵触的人,平时接到推销电话,保险呀,房地产呀,我通常二话不说就立即掐断,怕碰上了就被粘住了被缠住了就没完没了,这时赶紧转换个话题,“呵呵,这是你的孩子吧,读初中了?”说完又觉得这孩子有些异样,似乎这么问有些唐突和冒犯。
她并没有太介意,举起左手让我看,这时我才发现她左手上有个皮套,一根很细的线从她手里连到前面男孩的腰上,像透明的丝线,所以我一直都没有看到。男孩的腰上也有一个皮圈,像大号的KINO脖子上的皮圈,不注意还以为是腰带。“我这也是在溜他,孤独症,没办法上学。他活在另一个世界里,他不懂我,其实我也不懂他,就只能当宠物养着。”
我很难掩饰我的惊讶,面对她的坦率不知该说什么好,也不能对她说的没有一点表示吧,我借着公园里的灯光看那男孩,穿着一条牛仔背带裤,里边是着卡通皮卡丘的T恤,脚上一双耐克鞋,从侧面看他的脸,干净清秀,不是看他走路的样子,手里一直重复的动作和嘴里没有停止过的声音,他是个很普通甚至还是很漂亮的男孩,“诶,怎么会这样,看着是个帅气的男孩。”
女子似乎被看不见的按钮开启了话语的开关,接着便滔滔不绝地讲讲述起来。我们一直并排走着,我看不到她的脸部表情,她的声音依然轻柔清晰,像在讲述他人的故事。如果我不是亲眼看到她身边的这个男孩,我都不敢确定她说的故事的真实性。或许她已经自言自语或向他人重复讲述过她的故事,或许生活就是一直在重复着这个故事,久而久之感情就平复了下来。我听了她的讲述,除了哀婉叹息竟找不出一句可以安慰她的话。我原以为她最后会把话题引向保险,但一直到分手她都没有要我的电话以便进一步联系。回到家后,我满脑子里都是她的故事挥之不去,便打开电脑将她的讲述记录下来。为了她叙述的完整性,略去我的一两句问话,直接转述她的故事。
元宝出生的时候真是非常的漂亮,护士都喜欢来看他,她们说,初生儿极少见到这么干净的,都说元宝是她们见过的最漂亮的男孩,头发乌黑发亮,眼睛大大亮亮的,像洋娃娃似的,一双蓝色的眼睛,脸蛋白净的没有一点瑕疵,嘴唇红润,任谁见了都想亲吻他,还一点儿也不吵也不闹,是乖得不得了的孩子。我们都好欢喜呀,他的爷爷奶奶和他爸,我们都像是得到了世界上最珍贵的宝贝一样,“这是我们的第一个宝贝,”他爸说,“我们就叫他元宝吧。”
我是从大山里来的,是很僻的山,村里的年轻人都出来了,出来了就再也不回去了。现在村里只有老人了,再几十年可能那里连老人也没有了,什么人就都没有了。村里的阿姐介绍我到一家制鞋厂打工,工厂很大,都快有我们村子大了,人很多,多数都是年轻人,多数是像我这样从农村来城里打工的,我们都住在工厂里,集体宿舍,倒也是非常的热闹。元宝他爸是厂里的技术员,我们在一个车间,他比我大了大十几岁呢,是特别老实憨厚的那种人,那时我就想可能也是因为这样所以一直没有娶对象。师傅给我说媒,说他实诚,嫁给他不会错。我们从乡下来的打工妹,最大的愿望就是嫁个城里人。那时大家都说我撞上好运了,找到个实实在在的城里人,是个独子,他爸妈都退休了,就像我爷爷奶奶那个年纪,可能比我爷爷奶奶还要大。我也觉得我撞上好运了,我到城里还不到两年,就嫁了城里人,村里还真没有比我更好运气的。结婚头几年,我过得像个公主,全家人都疼我,不仅我丈夫,是全家人都疼我,甚至可以说,公公婆婆比我丈夫更加疼爱我,诶,比我爷爷奶奶爸爸妈妈都疼爱我。每天,我和元宝他爸一同上班下班,到家时饭菜都已经备好了,家务事也不要我做,有了元宝后,元宝也是他们照看的,那时呀,就像所有的好运都让我一个人得到了,我被宠爱得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元宝两三岁时,我渐渐地感觉这孩子太不闹了,太不粘人了,说我没带孩子不粘我,可他也不粘他的爷爷奶奶,就喜欢一个人呆着,一个玩具会玩上好久,就像他现在手里的那个圆环,他可以就这样一直转动,几个小时的转动,只要你不打扰他,他就不吵。爷爷奶奶就随着他,只说他好乖。有几次我觉得这太不可思议了,“手不累吗?”我说,“给妈妈吧。”这时他会突然惊叫起来,发出令人难以想象的声音哭叫起来,一旦他哭起来,那就不是轻易能够止得住的了。
我说,“这孩子是不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呀?”他们说,“孩子都这样,得顺着他。”直到后来发现他不能交流,总是自说自话,也才觉得有些不对劲了,到医院查检说是孤独症。“什么是孤独症?”那时我真是听都没听说过,我问医生。医生给我一本小册子,向我简单介绍了什么是孤独症,一种精神性障碍,原因不明,治不好。我问元宝他爸,“知道什么是孤独症吗?”他沉默不语,问他爷爷奶奶,他们也都不说话。我当下就疯了,我哭了,“怎么会是我的孩子呢?”屋里静悄悄的,除了我自己的哭声。这是一种可怕的寂静,我当时并没有意识到这股寂静隐藏着什么,我只感到孤独无助,那么疼爱我的一家人怎么就没有一个人来安慰我。他们集体失语,可他们的神情又告诉我,他们对孤独症是很熟悉的。他们隐藏了一个秘密,可能他们知道了什么,但他们不告诉我。
那些天我一直在哭,哭得神情恍惚。一天,元宝他爸说话了,说:“我对不起你呀!对不起元宝呀!因为我没有告诉你真相呀!我罪有应得呀!我真后悔呀!”他流着眼泪重复地说,一边用手扯着自己的头发,再用双手用力地敲打自己的脑袋。我这才知道,痛苦的并不只有我一人,他的痛苦一点也不亚于我,他因为无法表达而更加痛苦。我才意识到,这些天我只关注自己的痛苦而忽略了他们,我看到他两眼散去了光芒,我看到爷爷奶奶,他们的脸上是呆滞无望的神情。可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元宝他爸从那以后就再也不能从痛苦中走出来了,从那以后,他只会流泪,只会重复那几句话,只会重复那些动作。
元宝他爸疯了,后来去医院诊断是精神分裂症。我反倒是渐渐地从疯狂中清醒了过来。他爷爷这才给我讲了他们的家族史,每一代都有精神病,真是太可怕了。他爷爷说:“我知道的从我的太爷爷那一代开始,就像是一个被诅咒的家族,每一代都逃不脱这个厄运,只是不知道这一代会落到谁家,这一代没事却不能保证他们的后代没事。到了有元宝他爸后,我们才了解到这是遗传基因出了问题,这个家族成员每个人都携带了这种基因,一代又一代地遗传下去。家族中有些人以不结婚来逃避厄运,以不生育来中止遗传。有一个古老的传说,说是只有纯净的血液能够净化这个家族。这个传说很含糊,谁也说不清什么是纯净的血液,可就因为这个传说,一些不想结婚的又结婚了,不想生育的又生育了。元宝他爸原本就不打算结婚,遇到你后他却改变了主意,带着侥幸心理,他说你这个深山里来的人就是那纯净的血液,可以获得赦免。元宝曾一度给我们希望,但很快,我们就察觉到元宝的异常,只是谁都不敢挑明,谁都不愿意承认吧。”他爷爷流着泪对我说,“孩子呀,真对不起你!我们向你隐瞒了真相,把你拖进这个诅咒里了。你还很年轻,离开这个家吧,它不该跟你有瓜葛。”
我没想过离开这个家,我对他爷爷奶奶说,“这里是我的家,我从山里出来后获得的家,在这之前你们给我那么多的爱,现在这样了,我怎么会离开呢?我不会离开的。关于遗传基因,到元宝这里肯定就中止了,我们这条线就让它断掉了。”说实在,这个家现在也是离不开我了。他爷爷奶奶都老了,也不知什么时候会倒下。我离开了工厂,元宝他爸不能再去上班了,那么地方太熟悉了,光是安慰的话都会让我承受不了。朋友介绍我去做保险,说没什么门槛,自由度大,收入高。我就去做保险。保险并不好做,多少人进来了又都退出了。有人做保险喜欢用悲惨家庭打动客户,我从来不说家里的事,同事和客户都不知道我家里的情况,我只想咬着齿做下去。保险界大家都知道,三年泥泞路,三年石板路,三年青云路,真实不假呀。最难的就是前面几年,那些年也多亏有他爷爷奶奶全力帮助我,家里的事大多数他们都包了,还帮我做宣传,把我当闺女似地疼爱。
我做保险做到了COT,又做到了TOT,就是保险界优秀会员和顶级会员,公司里都说我是个成功人士,有了自己的小团队,有了固定的客户群,现在工作上我是轻松多了。可看看这个家,已经乱得不成样了,他爷爷奶奶已经半痴半呆,每天不是这个没做,就是那个忘记了,有时我晚上回家,发现他们一整天没有做饭,都不知道饿,有时发现煤气没关,幸好窗户是开着的,否则可能要出人命。他们经常就是坐在电视前打盹,我以为他们睡了,把电视关上他们就醒了,一个劲地说“对不起。”我都不敢关掉电视,随他们坐在那里打盹。他们出门买菜,可回来时却找不到家了,幸好邻居看见了把他们带回来。过去他爷爷奶奶还会跟我说话,每天回到家里还能有交流,慢慢地,他们的语言也退化了,只有“对不起”说的最多,最后也就剩下一句“对不起”了。到最后我不敢让他们做什么事,不敢让他们出门,我每天出去都反锁了门,怕他们走失了。
那时我过得非常艰难,这哪里还是个家呀,他爷爷奶奶已经什么事都做不了,我一个全部包揽了,买菜、做饭、做卫生,元宝和元宝他爸早几年就得我给他们洗澡,这一年,两个老的自己都不会洗澡了,也要我帮着。做事不算什么,我是苦出生的人,不怕做事,可没人说话呀。你说做保险一天到晚都在说话,那是没错,可说的内容不同。应了一句话,成功快乐没人分享,痛苦哀伤无人分担,要做个决定拿个主意也没有人可以商量。这还能叫做是家吗?我每天在家里做这做那,都是我必须去做的,是职责,我不做不行呀,我不做就没人做了。但坦白说,我害怕回家,甚至我都不愿意踏进家门,每天到了必须回家的时候,我得强迫自己往家走,得硬着头皮打开家门。你知道迎接我的是什么吗?各种臭味,大小便到处都是,与精神病人身体上散发出的异味混合在一起,满地的东西,杂物,还有儿子撕的纸。他们对你的归来几乎没有什么反应。我真想退出房间重新关上门,任他们去了,但每次我都还是忍住了,该干嘛还得干嘛,哪怕是应付着,我也得让自己走进去,然后能够呆得下,然后流泪哭泣,反正他们也都看不见听不见。
直到有一天,我在院子里看到一个老妇人牵着两只狗,一只狗的头上还扎了一朵花,我认识她,是小区里有名的流浪狗收养者,她把自己的单元房变成了猫狗窝,最多的时候据说会有十几只,大家说她家臭不可闻,说她家的阳台堆满的垃圾,邻居对她都非常的嫌弃。过去我们都没说过话,连点头都没有,那天却正正地打了个照面,我说了一句,“溜狗呀。”没想到她却打开了话匣子。大概小区里的人都不愿意跟她说话,我跟她说话,她便当我也是一个爱心人士,于是说起她家的猫狗趣事,说前两天她睡的床塌了,因为猫狗总爱挤到她的床上,“干脆也不要床了,就和猫狗们一起睡在地上。”说着嘿嘿直笑,露出不整齐的牙。我问她,“现在家里还有几只?”她说,”就四只了,两只小的在家里。多了养起来也难,有一碗面吃也得分给这些宝贝们。遇到想养宠物的,我就送给他们。“她补充一句,”都打过预防针了,你想要吗?”
我对她说,“现在还不要。”突然间,就在跟她说话的那个瞬间,我就想到了我家里的那四个人,他们虽是人却已经没有人的认知,其实也就类似于猫狗,如果换一种心态,就将他们当作宠物养着为什么不行呢?我急匆匆地回到家里,家里的脏乱跟那个邻居比较就算不上什么了,他们都是我最爱的亲人,不是比那些宠物更值得我去爱吗。我帮他爷爷擦去流到嘴角的口水,我帮他奶奶整理她扯开的衣服,我给他爸拭去他脸上的泪痕,我给儿子一卷纸让他玩得开心。当我做这些事的时候,我心里充满了怜爱,我感觉得到他们都现出了愉悦。从那以后,我就有了四个宠物,他爷爷奶奶像两只猫,他爸和元宝像两只狗,我每天安排好他们才去上班。我在家里安装了视频监测,留下了食物,我随时可以看到他们,下班后我迫不及待地回家,我知道他们都在等我,就像你的KINO在等着你。我爱他们,爱我的宝贝宠物。他们也回报我以爱,是那种动物最最本能的爱。我会跟他们说话,跟他们念叨外边的世界,外边的生活,他们听得懂或听不懂都没有关系,就像你的KINO,在你跟它说话的时候,它会用“噢噢”来回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