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红楼众男女中,她骨子里是最硬朗的

作者:慕容素衣

不知从何时开始,林黛玉在普罗大众心目中,成了哭哭啼啼、小心眼、专使小性子的形象。事实上,黛玉这个人,决非“缠绵”两个字可以概括,她骨子里是硬朗的。

——慕容素衣

1
第二十回中,宝黛二人又因宝钗发生口角,黛玉脱口而出:“我为的是我的心!”
在她病弱的外表下,埋藏着的是一颗勇敢的心,这颗心坚持只为自己而活,尽管因此会活得更辛苦。如果说宝钗一直致力于入世,达到了和外界的圆融;黛玉则始终执着于自我,向内发现了自己。
通往自我的道路往往荆棘遍布。这条路不是通往世俗幸福的“星光大道”,没有鲜花和掌声,你往往只能踽踽独行。
从出生开始,我们就面临着被塑造的境地,社会的作用有点类似于模具工厂,它事先提供一个好的模板,然后利用各种合力将你装入模子中。社会告诉你要主流、要正统、要循规蹈矩、要和光同尘,可林黛玉偏偏选择了拒绝,拒绝被塑造、拒绝主流、拒绝正统。
她并不是为了叛逆而叛逆,她只是遵循着内心的指引。当世俗的条条框框和内心的声音相悖时,她选择了忠实于自己的内心。
和主流背道而驰并不容易,一开始,我们都是个性张扬的小孩,为什么大多数人最终都接受了模式化的生活呢?那是因为主流就意味着安全、舒适、现世安稳,人的天性中有着趋利避害的成分,举个例子,我们小时候都童言无忌,可有时候说真话无意中冲犯了大人,被严厉批评几次后,我们就不再坚持说真话了,这样至少可以避免被批评的风险。
黛玉的自我意识也经历了一个逐渐觉醒的过程,一开始,她也曾“步步留心、时时在意”, 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
从初入贾府的表现来看,黛玉行动得体、应答颇有分寸,和古典小说中常见的淑女们并没有什么区别。分析这段表现可以发现,实际上黛玉对于人情世故并不是不懂的。
和贾母一同住的时候,她和宝玉呈现出的都是“昵昵小儿女”之态,时而闹点小矛盾,时而说说俏皮话,这时候的黛玉,就像我们寻常可见的那种小女孩儿,天真可爱,即使有一点任性,分寸也把握得很好。
大多数人的成长都是一个被规范的过程,而这个我们看着她长大的小女孩儿,却在成长的道路上,面目越来越清楚。
在我看来,黛玉自我实现的完成是在住进潇湘馆后。有了这方幽僻的小天地,一个迥异于传统淑女形象的诗人林黛玉终于横空出世了。
我们来看第四十回中,刘姥姥逛潇湘馆所见所闻:
刘姥姥因见窗下案上设着笔砚,又见书架上磊着满满的书,刘姥姥道:“这必定是那位哥儿的书房了。”贾母笑指黛玉道:“这是我这外孙女儿的屋子。”刘姥姥留神打量了黛玉一番,方笑道:“这那像个小姐的绣房,竟比那上等的书房还好。”
屋似主人形。潇湘馆就像它的主人一样另类,这屋子不像小姐的绣房,林黛玉又岂合传统淑女的规范!淑女们克己复礼,她偏要肆情任性;淑女们一团和气,她偏要爱憎分明;淑女们豁达圆融,她偏要执着尖刻。黛玉就是十二钗中最突出的离经叛道者。
任性实际上是最大的勇敢,坚持自我通常会让自己处于一个很危险的境地,黛玉也为此付出了一般人不敢支付的代价。
2
特立独行者最为孤独。
大观园中姐妹众多,出现在我们面前的黛玉却常常是独自一人。
村上春树小说《舞舞舞》中的男主角说:“哪里会有人喜欢孤独!不过是不乱交朋友罢了。”
我想这话放在黛玉身上也适宜,孤苦伶仃的她其实比谁都更需要爱和温暖,但她渴望的是绝对纯粹的感情,不管是爱情,还是友情。
如果得不到了解,那么宁愿孤独,好比傲霜的菊花,宁愿在清冷的秋风中独自盛开,也不愿去和春花们争奇斗艳。
其实在很久以前的东晋,也有一个人和黛玉做出了相似的选择,他的名字叫陶渊明。在现代人看来,陶渊明过着的是一种优美绝俗的隐居生活,实质上在当时的大背景下,弃官回家种田是相当非主流的。大部分人如谢灵运,终生都因“退耕力难任,进德智所拙”而为难,在仕与隐的矛盾中越活越拧巴。
最符合儒家思想的人生道路是取得一番功名后,飘然离去。可陶渊明在没有得到之前就坦然放下,只因为“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既然适应不了社会,索性退回到自己的世界中去。他不愿意为难自己,而是选择过一种简单、朴素、忠于自我的生活,除了那些能与他共话桑麻长的“素心人”外,他基本上与世隔绝了。
不是每个人都能理解陶渊明的,同是田园诗人的王维就曾讥诮他说“一惭之不忍而终生惭”,意思是如果能折腰一见督邮,何至于后来沦落到乞食的地步呢?王维这个人实际上终身都是做官的,做为一个体制中人,他很难理解体制外那些异端的思想。
黛玉在大观园诗社中的地位,一如千百年前陶渊明在诗坛的地位。刘勰作《文心雕龙》,竟然只字未提陶渊明。钟嵘作《诗品》,陶渊明仅在中品,排名还在陆机潘岳之下。
《红楼》中流传最广的诗词作品均出自黛玉之手,可她在诗社中并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且看李纨作为诗社社长是怎么评她的作品──在人人都赞林黛玉的海棠诗应为上品时,她独排众议,说:“若论风流别致,自是这首;若论含蓄浑厚,终让蘅稿。”
这就是主流们对性灵之诗的看法!黛玉的怀才不遇,和千百年来非主流文人的遭遇何其相似!我猜想曹雪芹就是借她之口,来诉尽平生的不得志。
3
黛玉却对陶渊明抱有景慕之情,因为他们在精神上是相通的,所以曹公才让她在菊花诗中独占鰲头。只有他们才能真正懂得菊花的高洁和傲骨,“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与其说是问菊,倒不如说是自问自答,答案早写在了黛玉的心中。
黛玉在《葬花词》里悲愤地质问道:“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渴望能找到“一抔净土掩风流”的清静之境。这种清静的境界,不就正是陶渊明苦心追求的桃花源吗?
除了陶渊明外,我常常还能从黛玉的身上看到另一个魏晋名士的影子,那就是嵇康。从个性到品格,黛玉和嵇康都不无相似之处。
嵇康这个人,长得非常美,岩岩若孤松之独立;脾气非常坏,自我评价是“轻肆直言、遇事即发、刚肠嫉恶”。对喜欢的人倾心相交,对不喜欢的人睬都不睬,当时有个叫钟会的人慕名前来拜访他,嵇康头也不抬,继续打铁,导致钟会后来衔恨报复,造成了他的被害。
我们现在看来这是很酷的行为,实际上绝不符合儒家为人处世的中庸之道。黛玉的锋芒毕露、爱憎分明就和嵇康一脉相承,这样的人构成了中国文人的风骨,在现实生活中却难以讨喜。
嵇康之死的直接源头是由于他有个叫山涛的朋友请他去做官,他老人家不做就罢,偏偏还要写出一封《与山巨源绝交书》。内有“非汤武而薄周孔”的叛逆之词,当时的皇帝司马老儿早就看不惯他了,便以此为借口杀了他。
杀他的理由是此人“上不臣天子,下不事王侯,轻时傲世,无益于今,有败于俗”,我不知道皇帝老儿是怎么想的,这哪里是罪状,分明是歌颂嵇康人格魅力的赞美书。
可叹的是,嵇康死之前,在狱中写了一篇很长的《诫子书》,从如何做官到酒桌应酬无所不包,说的都是如何在乱世中保全自己的技巧。后来他的儿子嵇绍遵守父亲遗训,官做得还挺好。
如果没有《诫子书》,我们可能会觉得嵇康可能是不懂官场规则,实际上,他深于世故而拒绝世故,他熟谙规则却偏偏不按常理出牌。
千百年后,也曾步步留心的黛玉同样选择了拒绝和叛离,黛玉的洞察力实际很强,她熟谙家务经济,“我虽不管事,心里每常闲了,替你们一算计,出的多进的少,如今若不省俭,必致后手不接”;她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妻妾相处的模式,“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我想她如果愿意,完全有能力做一个符合主流价值的闺秀,她可以含糊一点,可以走向妥协,但如你所知,如果她真那样做了,就无法成其为林黛玉了。
今时今日,仍有人将黛玉目为柔弱尖酸的代表,却看不到她的傲骨铮铮,这完全是一种误读。或许,真正喜欢她的人,都有着同样自由孤独的灵魂和同样敏感多情的心灵吧,只有骄傲者才能读懂骄傲者的灵魂。
“孤高自许、目下无尘”的黛玉正是魏晋风度在《红楼梦》中的余响,如果要用一句话来形容魏晋风度,那就是“越名教而任自然”,她以自己的一生践行了这句名言。
大家都应该明白这位林妹妹的本质是一株仙草,所以她常自诩为“草木人儿”。即使误入凡间,这株仙草仍然不失草木本心,天情天性,自成佳景。《牡丹亭》中杜丽娘有唱词云“只为那一生爱好是天然”,移之评价黛玉也颇为贴切。
在这软红万丈中,小小草儿无以与群芳争艳,却能得天地精华,与神瑛相伴,随春葳蕤,生趣盎然。
有时候,孤独并不等于枯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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