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晋之好”的背后,是两个霸国的崛起与一个二婚女子的奋力抗争

春秋时代的带头大哥之晋文公篇(7)

主笔:闲乐生

在公元前7世纪中叶,在周王朝的统治下渐渐形成了四个大国,分别是齐、秦、晋、楚。如果说当时的四位伟大君主,齐桓公是“东邪”,楚成王是“南帝”,晋文公是“北丐”,那么秦穆公就可以称为“西毒”了!

秦国,原是居住在秦亭(今甘肃张家川)周围的一个嬴姓附庸小国,常与戎狄为伍,大概也不能算诸夏,可是又不像楚国那样被排斥。因为西周末年,秦襄公护送平王东迁有功,被封为诸侯,赐以宗周故地,定都於雍(今陕西凤翔南),正式建国。经文、宁、武、德、宣诸公,国势逐渐强大起来,秦穆公继位后,举贤任能,内修国政,外图霸业,欲东进而染指中原,可惜秦偏居歧西,出口为晋、虞、虢等国所扼,交通不便,道路险远,秦国别说称霸了,就算想要与中原诸侯交流,都诸多困难。特别是虞、虢两国,地势最为险要(虞扼茅津,虢据殽函),可惜两国军事实力太差,又不懂战争谋略,反被晋献公所灭。

晋国得了虞、虢,就生生挡住了秦国东向发展的道路,所以穆公亦不得不寻求妥协,娶晋献公的大女儿伯姬为夫人,和晋国结成 “秦晋之好”。后来晋国内乱,秦穆公又帮助晋国公子夷吾回到晋国即位为晋惠公,条件是割让河西五城。没想到晋惠公是个出尔反尔的小人,过了河就把桥拆了,不但不报答秦穆公,反而出兵攻打秦国,两国遂爆发了著名的韩原大战,此役秦以四百乘兵车,大破晋国兵车七百乘,晋军几乎全军覆没,晋惠公夷吾也战败被俘。西毒秦穆公也从此威震列国,名扬天下。

秦穆公虽然抓了晋惠公后不久又把他放了回去,不过当然不可能无条件释放,他的条件就是拿回河西五城,并且要晋惠公的宝贝太子圉送过来当人质,败国无外交,秦穆公的条件已经很厚道了,晋惠公哪里还敢讨价还价?

太子圉是一个苦命的孩子,这家伙的人格虽然未必比他老爸好多少,但一辈子都活得很可怜,从生到死,没有一刻不生活在白眼和恐惧之中。他出生在晋惠公出亡梁国(今陕西省韩城市,位于秦晋间的河西地区,乃秦国始祖秦庄公少弟嬴康的封国)的时候,母亲是梁国的宗女,按照当时的习惯,小孩出生后必须算命,可结果却很不吉利,说这小孩是奴隶的命,晋惠公倒也直白,干脆就将他的名字取为圉(圉:意为牧马的奴隶),果然后来他的命运跟他的名字一样,沦为了秦国的人质,一待就是六年之久。

我们可以想见,圉背负着这样一个屈辱的名字和身份在秦国的六年,过的是如何煎熬。

史书上没有记载圉的生卒,但夷吾流亡梁国的时间是公元前654年,算上娶妻生子的时间,圉当出生在公元前653年之后,而他被送去秦国当人质的时候是公元前643年,当时最多才11岁,仍只是个孩子,却必须应对相当复杂的局势。

首先,秦穆公竟然把自己的宝贝女儿嫁给了这位少年,这当然不是因为同情圉,而是完全基于政治的考量:怀嬴其实就是一个高级间谍,主要任务就是为了看住圉不让他逃跑,另外,穆公还有一个不可告人的目的,就是想等惠公死后,派兵送圉回国继位,这样怀嬴这个国君夫人就可以成为自己安插在晋国的一颗棋子,这也是为日后打算。

怀嬴和圉都是聪明人,他们当然明白这其中的意味,这场婚姻根本就是一个阴谋,与其说他们是夫妻,不如说他们是摆在一起的两颗政治棋子,这里面,没有任何爱情可言,证据就是,在这个如同死水般的五年婚姻中,二人并未生下子嗣。

不管怎么说,两个同床异梦的人走到了一起,怀嬴看不起自卑的圉,圉也处处堤防怀嬴,两个人心照不宣的生活在一起,共同等待着一件事,那就是晋惠公的死,只有晋惠公死了,他才可以回国即位,得到解脱。虽然,晋惠公还在当打之年,他的死亡恐怕遥遥无期。

然而,到了第三年,圉就坐不住了。原来,圉的外公、也就是梁国国君无道,大兴土木、修筑城池沟堑,百姓疲惫不堪怨声载道,穆公便借机派兵吞并了梁国。听到这个消息的圉更加恐慌了,他当时毕竟只是个十三岁的少年,看问题比较简单,而且他从小在梁国长大,对梁国有深厚的感情。现在自己的外公被灭了,秦国人恐怕会更加看轻自己,自己以后的日子要更难过了,他想逃回晋国,却又不敢,就这样又熬了三年,晋惠公突然病重,眼见着没有多少日子了,圉再也不相等了,他决定逃回晋国,和秦国划清界限,走上独自发展的道路,于是跟自己的老婆怀嬴商量说:

“吾母家在梁,梁今秦灭之,我外轻于於秦而内无援于国。君即不起,病大夫轻,更立他公子。”

老公要逃跑,怀嬴该怎么办?如果是一个普通女子,一定会阻拦,因为这是自己父亲安排给自己的任务,于情于理于公于私,她都必须予以劝解,然后报告给穆公处理;如果是一个利欲熏心的女人,则一定会想办法留住圉,然后说服穆公立刻派兵让圉当上晋国国君,这样她就是晋国夫人了,她可以舒舒服服的在晋国享福,有自己老爸撑腰,量他晋国人也不敢拿自己怎么样,甚至还要想方设法的讨好自己。

但是善良而独立的怀嬴最终两个都没有选择,因为她不想不屑为政治利益去牺牲自己的幸福,她更不想守着一个胆小无能的丈夫过完这后半辈子!也许圉的出走,对他们都是一种解脱。所以她选择了放手,并且保守秘密,就算秦穆公发现后会责怪她甚至惩罚她;就算之后她会永远寂寞的呆在深深的院墙里孤独终老;但是她还是义无反顾得这么做了,这就是她对父亲安排给自己命运的无言抗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好一个自尊倔强的新时代女性,这也许就是春秋时代的人性解放吧!

当然,秦穆公很快就发现自己的便宜姑爷跑了,气得在朝堂上破口大骂:“这个忘恩负义的小白眼狼,老天不会保佑你的!”刚好当时晋惠公夷吾的哥哥重耳正流亡在楚国,为今之计,与其让夷吾父子继续胡闹,威胁秦国战略安全,不如另选投资对象,扶持相对老实的重耳上位。于是穆公派大夫公孙枝去楚国找楚成王,想要接走重耳。楚成王本来也想扶助重耳上位以获得晋国利益,但重耳嘴巴很硬,楚成王没能得逞,那么只好把这个麻烦送给秦穆公,当然临走时说的很好听:

楚远,更数国乃至晋。秦晋接境,秦君贤,子其勉行!

重耳也早在楚国呆腻味了,于是告辞楚王,来到了秦国,秦穆公大喜,马上一口气送了重耳五个美女,作为政治联姻,以亲上加亲,再结秦晋之好。

重耳明白,自己这位62岁超龄老郎官,这次必须为了秦晋两国的传统友谊和自己的复国大业,再去奋战洞房了。不过他万万没想到,在这五个新娘之中,其中就包括他大侄子圉的前妻怀嬴在内。

原来,此时晋惠公已经病死了,太子圉即位,是为晋怀公。在这种情况下,把晋国国君的原配给改嫁掉,才能显示秦国的政治立场。

可怜怀嬴,作为一个女人,她终究还是无法选择自己的命运,更可恨的是,在五位新娘之中,只有他妹妹“文嬴”才是重耳正妻,而她只不过是另外买一赔四的四个陪嫁媵妾中排行最末的一个(注1),秦穆公的用心很明显:反正这个怀嬴也嫁不出去了,侄子不要,干脆把她当成添头送给他伯父算了,这叫做挥泪大甩卖,已经送给晋国的东西,咱们秦国是不会再留下来丢面子的!当然这件事,穆公不会让重耳知道,因为他知道重耳一定不会接受的,所以他偷偷地把怀嬴混在了五个新娘里面,想来个瞒天过海。

穆公这么做,对怀嬴真的很不公平,但是作为一个弱女子,她又能怎么样呢?大家一定会认为她也只好乖乖地接受这个无奈的现实吧,可是我们大家都想错了,怀嬴并不是那么好欺负的,在新婚之夜,她做了一件事情,让所有的人(特别是重耳)目瞪口呆!

这一夜,重耳被秦穆公和他的一帮大臣们劝了很多酒,醉醺醺的走进了洞房,坐在床上的一排美丽的新娘晃花了他的眼睛,一种莫名地兴奋冲上了他的头顶,只觉得这十几年的颠沛流离仿佛是一场大梦般:复国大业指日可待,娇妻美人陪伴左右,人生若此,夫复何求呢……

按照当时的习俗,洞房之前必须由媵妾捧着盛水的器皿伺候新郎洗手,于是,怀嬴拿了勺子舀水給重耳洗手,洗过了,按礼,重耳应该等媵侍拿毛巾给自己擦干,可重耳喝醉了,得意忘形的他完全忘记了这些细节,他直接挥挥手,让怀嬴退下。

要知道,在商周时代,不管是什么祭祀啊还是其他什么婚丧大典,“宴前饭后要洗手”都是一项极其重要的礼仪,称为“沃盥之礼”。《礼记》中说:“进盥,少者奉盘,长者奉水,请沃盥,盥卒授巾。” 沃盥之礼所用的礼器,使用方式与咱们今天的洗脸盆不同,人们并非在盘中直接洗手,而是用“活水”洗手。古代并没有自来水,人们要洗手,就必须让侍女用一个长柄长嘴的铜匜(匜,音易),伸进圆腹双环的铜缶里,舀出满匜的水,然后从上向下浇水,洗后的水便落在另一侍女在下面捧着的双耳圆铜盘里,大家看这幅情景和“盥”这个字是不是很相像呢?

图:匜与盘

图:青铜盥缶

既然“沃盥之礼”是古人一个重要的礼节,当然不能像我们现代人洗手这么随便,重耳这么做,既不庄重,也不合礼节,但是这种小事作为地位卑下的媵妾一般来说是不能也没有权力说三道四的,可敏感而自尊的怀嬴却突然发飙了,她气愤的大声指责重耳道:“秦、晋匹也,何以卑我!”

图:汉服婚礼中在cosplay“沃盥之礼”

整个房间突然变得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愣了,重耳的酒也一下子醒了:怎么回事?这个女人好厉害,她怎么敢如此大胆的指责自己的夫君,莫非她就是传说中的“野蛮女友”?而且听她言辞,绝非一普通滕妾那么简单,于是重耳立刻道歉,然后去了解情况,结果发现这野蛮女友竟然是秦国公主,而且还是自己的前侄媳妇,按照伦理,自己绝不可接受,好在提早发现,现在辞退还来得及。

关键时刻,他的智囊高参们纷纷提出不同意见。

胥臣博学多才,先一番引经据典,从黄帝讲起,说了一大通各族之间通婚的道理与好处,然后表示:“今子于子圉,道路之人也,取其所弃,以济大事,不亦可乎?”

而狐偃说的更直白干脆:“将夺其国,何有于妻?唯秦所命从也。”

赵衰则精研周礼,他便引用了一大堆礼志中的章句,然后表示:“今将婚媾以从秦。受好以爱之;听从以助之。惧,其未可也,又何疑焉?”

话说到这份上,重耳也不好再坚持了。他明白,这不仅是一场婚姻,其间还有重大的国家政治利益在焉,他根本无法拒绝。用现在的话说,迎娶怀赢,就是重耳宣布与侄子晋怀公决裂而与岳父秦穆公结好的投名状。至于违背伦理之处,重耳只能用更详备的周礼来弥补了。

于是,重耳回去找到怀赢,先“降服而囚”,也就是脱去上衣,像囚犯那样谢罪,然后表示要按照周礼,重新聘娶怀赢。怀赢非常高兴,因为通常一般滕妾,受之即可,没有明媒正娶的。而且众所周知,重耳是天下闻名的英豪,当年在如狼似虎的楚成王面前都能不卑不亢,如今却在自己一个女人面前认怂,看来重耳对自己是真心的。

图:影视剧中的晋文公与怀嬴

于是,重耳将怀赢送回秦宫,然后派遣随从向秦穆公正式“纳彩”;“问名”;“纳吉”;“纳徵”;“请期”;最后亲自迎接,将她隆重的娶了回来,完成大礼。

事情总算皆大欢喜了,王子(纠正一下,是老王子)和公主过上了幸福的生活,怀嬴也从此改称“辰嬴”,做了重耳的“野蛮夫人”。史书通常只记载一些王侯将相,所有的女性都不过只是历史的点缀,可这一小段记载却已让辰嬴光芒四射,也使她绝地翻身,终于获得了自身尊严与秦晋双方的尊重。而重耳这次的表现,也更加成熟稳重,充满了政治家的智慧。此后,秦晋两国缔结了坚实的盟友关系,并在接下来二十年间先后称霸,重耳与穆公也都名列五霸,名垂青史。

注1:这里解释一下周代的滕妾婚姻制度。在周代,诸侯国君迎娶夫人时,女方往往会把新娘的一个侄女和一个妹妹打包嫁过去做小老婆。与此同时,女方的两个同姓诸侯国,也各会出一名宗室女子陪嫁,并且每位宗室女子也都有一个侄女和一个妹妹相从。这样算下来,诸侯国君迎娶一位夫人,就同时会收纳九名女子,这也是滕制婚姻的标准做法。当然,重耳这次只收纳了五人,这是因为他还不是诸侯国君,只能算是准国君。而根据周礼,诸侯国君终生只能迎娶一次夫人,所以,重耳之前娶的妻子都只是滕妾,只有怀嬴的姐姐文嬴才是重耳的正妻。滕制婚姻是周代诸侯国对外以联姻来改善国际关系,对内区分嫡庶身份以稳固传承制度的重要举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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