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槐聚诗存》笺说113
钱锺书《槐聚诗存》笺说113
古意
袷衣廖落卧腾腾,差似深林不语僧。捣麝拗莲情未尽,擘钗分镜事难凭。槎通碧汉无多路,梦入红楼第几层。已怯支风慵借月,小园高阁自销凝。
【笺说】
许景渊一九九五年曾写过一篇文章《从钱锺书先生学诗散记》,“辑录”钱先生“频年惠示高咏多首”,即有此诗在,但却题为《寓蒲园且住楼作》。
钱夫人杨绛在《记<宋诗纪事补正>》一文中说:“我家曾于一九四九年早春寄居蒲园某宅之三楼,锺书称为且住楼。”这里的“蒲园”即在上海蒲石路,今名长乐路。另,《开卷》2003年第 9期刊出戈革《他们仨》一文,附有钱先生手书《蒲园且住楼遣怀》一诗的影印件,其诗句与此《古意》同。可见此诗应作于1949年后,作于1943年,当是误植。
此曾名《寓蒲园且住楼作》或《蒲园且住楼遣怀》的诗,在《槐聚诗存》中改题为《古意》,而杨绛说钱先生与友人在沪“竞作无题”,所以这里的《古意》,与前两首的《古意》,都应该是竞作的了,前两首在《槐聚诗存》中系于1943年,这首也应系于1943年。如果确系作于1949年,这种“竞作”延绵达七年之久,实在有些离奇难信。
我们在笺说第一首《古意》时,曾引述杨绛《记钱锺书与<围城>》中的一段话:“他写过一首七律《古意》,内有一联说:'槎通碧汉无多路,梦入红楼第几层',另一首《古意》又说:'心如红杏专春闹,眼似黄梅诈雨晴',都是寄托当时羁居沦陷区的怅惘情绪。”如果这里的《古意》,确在“蒲园且住楼”所作,已是1949年的诗作了,哪会有“羁居沦陷区的怅惘情绪”?
袷衣廖落卧腾腾,差似深林不语僧。
首联说,身披夹衣,寂寞独卧,昏昏沉沉,真像是那深林中不说话的禅僧。
首联上句系由李商隐《春雨》:“怅卧新春白袷衣,白门寥落意多违”变化而来,起码可说,钱先生写此句时,脑中是盘旋着李商隐的这两句诗,有些词都相同。
“袷衣”,夹衣,有里的双层衣服。《文选·潘岳<秋兴赋>》:“藉莞蒻,御袷衣。”李善注:“袷,衣无絮也。”可见所写为非盛夏之时。
“廖落”,寂寞,情绪低沉。唐骆宾王《畴昔篇》:“年来岁去成销铄,怀抱心期渐寥落。”
“腾腾”,蒙笼,迷糊的样子。宋杨万里《迓使客夜归》诗:“净洗红尘烦碧酒,倦来不觉睡腾腾。”这里是用来描写刚刚醒来的迷迷糊糊的状态。
下句由司空图《偈》变化出:“后生乞汝残风月,自作深林不语僧。”
“差似”,真像,极像。宋方回《会鹤臞郑高士庵为予写神走笔赋杂言》:“气豪未減天外鸿,神清差似霜前菊。”
“不语僧”,修行不语戒的和尚。典出《五灯会元》卷二,洛阳福先寺仁俭禅师“唐天册万岁中,天后诏入殿前。仰视天后,良久曰:'会么?’后曰:'不会。’师曰:'老僧持不语戒。’”钱先生只是取其形象,表达的是难以言说的意思。此“不语僧”的意象,钱先生在《待旦》一诗中已用过一次——“驼坐披衣不语僧”。
首联二句写自己寂寥无语的孤独形象。
捣麝拗莲情未尽,擘钗分镜事难凭。
颔联写道,如捣麝成尘香不灭,拗莲成寸丝不断,自己的相思之情绵绵无尽;虽然有分钗、分镜的誓言,也难依靠。
颔联上句化用唐温庭筠《达摩支曲》诗的两句:“捣麝成尘香不灭,拗莲作寸丝难绝。”温庭筠前句的“香”谐音“想”,后句的“丝”谐音“思”,两句抒写的诗人的相思之情是难以斩断的。
“捣麝”,即温庭筠所写“捣麝成尘”,就是把麝香捣碎。麝香,是雄麝脐部香腺中的分泌物,干燥后呈颗粒状或块状,可作香料或药用。麝香是一种高级香料,在室内放一丁点,便会满屋清香,宜人持久,所以温庭筠说“捣麝成尘香不灭”。
“拗莲”,即温庭筠所写“拗莲作寸”,即一寸寸折断莲藕。莲藕折断,藕丝也相连,这就是“藕断丝连”。后人就因为“莲”谐音“怜”,“藕”谐音“偶”,而“丝”谐音“思”,来比喻相思之情不断,所以温庭筠有“拗莲作寸丝难绝”。
钱先生用“捣麝拗莲”来涵盖温庭筠的两句,就是用来比喻“相思”之“情未尽”。
下句的“擘钗”,即把钗折为两段,各执一段,作为信物。语出唐白居易《长恨歌》:“钗留一股合一扇,钗擘黄金合分钿。”
“分镜”,即把镜子分作两半,男女分别各执一半,以为将来好合的信物。典出《太平御览·神异经》:“昔有夫妻将别,破镜各执一半以为信物。”
这句的“事难凭”,是指“擘钗分境”也难以作为将来称其好事的凭证。此句是说相思之情可能要落空,虽然当初信誓旦旦,今日信物尚在。
颔联二句是说,自己虽然相思之情未尽,而当初的誓言恐怕也难实现。至于是女子情变的原因,还是客观情势的逼迫,这两句诗并未明言,所以才有下一联,写自己梦中去寻找。——是要去问一问吗?
槎通碧汉无多路,梦入红楼第几层。
颈联写,没有乘槎到银河相会的道路,只好做梦到那红楼,又不知在第几层。
上句全袭龚自珍《秋心三首》“槎通碧汉无多路,土蚀红花又此坟”的上句。龚自珍的《秋心三首》写于会试落第,三首诗,分别感叹境遇、隐退山林的愿望和悼念亡友。“槎通碧汉无多路”是第三首中的一句,使用牛女相会于“碧汉”,比喻会试中举落第。(“土蚀红花又此坟”,则是写友人落第,郁郁而亡。)
“槎通”一词,典出西晋张华《博物志》三云:“住海边,每年八月见海上有木筏来,登之到天河,见牛郎,织女。”“槎”,即木筏。这是写牛郎织女相会的故事,“槎”为前去会见织女的交通工具。
“碧汉”,银河;隋江总《和衡阳殿下高楼看妓》:“起楼侵碧汉,初日照红妆。”
“无多路”,即是没有路,不是路途不远。李商隐的《无题》诗:“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也是说无路可去,但好在有青鸟去了。钱先生这里也是说无路可通,不能与女子相见。
下句改易纳兰容若《别意》六首之三“今宵便有随风梦,知在红楼第几层”的下句而成。纳兰此绝句写与一女子别后相思如梦。钱先生只改动了第四句的首二字“知在”为“梦入”,使得一句涵盖纳兰的两句。钱先生曾细读纳兰诗集,指出:“其诗亦模拟之迹宛然,有若皎然《诗式》所谓'偷势’、'偷意’,以至于'偷语’者”。在举出的实例中,即有纳兰此诗,特引于此。:
即如《别意》第三首:“独拥余香冷不胜,残更数尽思腾腾。今宵便有随风梦,知在红楼第几层?”数百年来传诵,亦隐袭明人丘吉大佑《春夜诗》第二首,俞弁《山樵暇语》卷二、钱谦益《列朝诗集》乙五、朱彝尊《明诗综》卷二十七皆载之,诗云:“香烬铜炉火不增,一床寒被卧春冰。不知明月将人梦,去落红楼第几层?”(《钱锺书手稿集·容安馆札记》第七十七则)
“红楼”,红色的楼,为华美的楼居,一般为女子居住之地;李白《陌上赠美人》:“美人一笑褰珠箔,遥指红楼是妾家。”《钱锺书手稿集·容安馆札记》七十七则曾说:“容若集中,红楼凡五见”。并连举上引太白此诗与项斯、施肩吾、孙光宪、郑谷、聂夷中、元微之、白乐天八例,说“是红楼入梦,始自元相也”。并说,唐人“红楼”,又指僧寺、宫殿。钱先生还连带指出,在唐人集中中,“红楼”不数见,至元萨都剌《雁门集》始屡以入咏;清人集中用“红楼”最多者为毕秋帆,次则方子云、孙子潇。
“第几层”,前引纳兰与丘吉的诗句,俱为问句,此亦当为疑问之词,不知梦入那一层,才是女子居住之处?
颈联写自己无路可去相会,只好梦中前去,乃是相思之极的写法。
已怯支风慵借月,小园高阁自销凝。
尾联写,自己已经不敢也懒于流连风月,客人去后的高阁,飞花的小园,只好独自伤神。
上句的“支风借月”,指留恋风景;语出朱敦儒《鹧鸪天·西都作》:“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懒慢带疏狂。曾批给露支风券,累奏留云借月章。”“支风”,支配风雨。
此句用“怯”用“慵”,是说不敢也懒得去“支风借月”,为什么?“支风借月”应是两人共赏,而今独自一人,已是无心流连风月了。
下句的“小园高阁”,小园林,高楼阁;语出用李商隐《落花》:“高阁客竟去,小园花乱飞。”钱先生用李商隐二此句,虽只用四字,但隐含两句,是指客去高阁,小园花落时节。而“客”,在李商隐此诗中是所思之人,而钱先生此诗中虽未点到“客”,当也是如此,是“客竟去”的“高阁”;小园当也是“花乱飞”的“小园”。
“销凝”,感伤而出神;宋柳永《夜半乐》词:“对此佳景,顿觉销凝,惹成愁绪。”
下句是说自己在客去后的高阁,花飞的小园,独自黯然神伤。
尾联还扣首联,写自己独自神伤之状。
此诗有李商隐诗歌的风格,其实三首《古意》都是如此(第二首《古意》稍弱)。此诗与李商隐《春雨》有相似意境,亦录于此,供参看:“怅卧新春白袷衣,白门寥落意多违。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远路应悲春晼晚,残宵犹得梦依稀。玉珰缄札何由达,万里云罗一雁飞。”两诗诗的首联、颈联最为相似:首联都是写的独卧寂寥;颈联上句都是写的“路”(只不过,一是“远路”,一是“无多路”),下句都是写的“梦”。相同的,还有一些词语,如“袷衣”、“寥落”、“红楼”等。
所以黄裳曰:“像李义山么?有些像。但义山没有这种深微、细密、凸现的写法。产生于不同时代的诗,当然不会有完全的一致。这是一篇精致的短篇,却只用了五十六个字。如果学他的研究方法来分析,这诗是会使我们想起玉溪诗中坐在'隔雨相望’的'红楼’中的那位穿了白夹春衫的少年诗人吧?这应该就是作者自己。”(《关于<管锥编>的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