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园

白鹭

这老师洁净得反常。

教宋词,不知为什么让人觉得是在教昆曲——华丽、婉转、儒雅、细腻,带着一股飘逸隽永的意味,由不得人不迷恋。

素着一张脸,雪白,没有男人通常会有的拉杂的胡茬,没有中年人多少会有的油腻浮夸。

素着调子上课,带着一点儿骨子里的冷清。没一句废话。

布置给人要读的书,要背的词,下一节课上讲起来的时候,就当你是扎扎实实读了背了那样,掏出心肺来讲。

若是没有做足功夫,你就会在他的课上陷入恍惚,觉得他明明字正腔圆说着普通话,你却就是有一点儿隔膜,有点儿听不大懂。

黑色的高领毛衣,瘦削挺拔的腰背,挺拔得过于好看了,带着一点儿秀气。

课下可以问他问题,他静静地听你问,娓娓地解答。眼神里没有喜悦也没有鼓励,似乎他看不见你,也不打算和你发生任何关联——你和你的宋词在一起,他和他的宋词在一起,就够了。

傍晚的操场旁幽静处,偶遇他在拉伸,那样的身体弧度不是非专业人士可能达成的。后来才知道,老师教宋词,兼擅芭蕾。

难怪那天鹅一样的颈子。

班上的同学也曾私下议论这老师举手投足有点奇怪,但是没有人指出来:那不是丑的那种怪,而是美——只是那种美太少见到,不大习惯。

他像一只白鹭,或是一茎水仙,临水顾影,并不自怜。他不党,不争,不沾不染。他像是用全部身心塑造一个完整丰美的形象,给你看:

这,就是宋词。

灰象

四年大学几十门课,最怕这位老师。

快退休的年纪,不怒自威的样子,毫不时尚的着装,教的却是英文。英文老师不是应该很时髦、很外国,女的漂亮、男的倜傥吗?

原来并不是,英文老师只要英文漂亮就够了。

流畅、漂亮的英文一出口,她就服服帖帖了。到发现老师一丝不苟的个性,务求严谨的治学风格,更是收起所有浮躁,恭敬求学。

老师向来肃然的脸上,由眼角和嘴角浮起笑意的涟漪,课堂上响起一声洪亮而干脆的“Excellent!”那是令人上瘾的——因为它难得:老师历来追求完美,从不滥施夸奖;因为它真挚:目光炯炯注视着,老师把学生的努力看在眼里,从不吝啬称许。

可惜这努力并不长久,她谈恋爱了。在她的世界里,那个高大俊朗的男子比英语有魅力。

该做的范读、精读,该背的单词、该译的句子……一日日含混着、拖欠着。就算到了课堂上,也还没有回过神,仍浸在回忆与展望里暗自悲喜。

她看到了老师疑惑、焦灼的眼神,听到老师停顿一下以后,含着失望地说“Sit down”。可是她的魂魄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直到英语四级考试。那本不是关口,却让她狼狈地摔下马来。

在某一个课间,老师专门走到她桌前,没有问为什么,也没有批评,只是恳切地用中文说:“你在语言上是有天分的。别浪费它。英语,要花时间才能学好。”

她是脸皮很薄的人,没过四级的耻辱,在她心里淤着,最怕人温言款语关心,何况还加上无条件的信任。

强装的不在乎瞬间溃不成军,眼泪一下子涌出来,仍只是低着头。

下一次她就高分通过四级考试。老师不单大大夸奖,还把她找去给别人做经验报告。他温厚的脸上有很多欢喜,好像这是什么了不得的功绩,好像这孩子的成功比他自己成功还重要。

老师不知道,自己一直以一只灰色老象的形象永久留存在女孩的心里。那是严格要求者的形象,也是温和守护者的形象。

毕业二十年后,她仍没有停下学习英语的脚步,不是因为英语是国际语言,不是贪图看美剧方便,只是因为在很多年前,她失败的时候,有一位老师仍旧信她,比她自己还要信她“有天分”。

山猪

女孩毕业论文写金庸,教当代文学的老师就成了她的导师。

她报了选题,老师说:“那么多大家不好写吗?金庸都没有写进文学史,在学术上看,不入流。”

女孩说:“那我可以写吗?我觉得他的武侠小说有大气象,并不是街头小说而已。”老师就说你实在想写就写吧写吧。

写论文的过程当中很少交流。老师不赞成这个选题学生非要写,老师自然就没什么好说。

到了最后论文完成,是必须给老师过目的,女孩只好鼓起勇气打电话。

老师让她把论文送去他家里。那时候的论文还都是手写稿呢,厚厚一叠稿纸。

是个让人昏昏欲睡的夏日午后。教师楼隐在浓阴里,知了扯着嗓子叫。

老师来应门,家里没有别人。他把稿纸大略翻了一遍,师生都无话,蝉鸣灌满了整个客厅。

论文看完了,老师让女孩跟他到房间里找一本参考书,却没找到。

他好像有点儿疲倦,就仰面躺在床上。床头挂着他的结婚照。他说:“你这个论文呐,系里不会喜欢的,唉,写金庸……你本来是好学生,可以争取一下优秀毕业论文和优秀毕业生的……”

四面墙好像都逼压过来。女孩觉得房间里非常局促。非常热。蝉的叫声却似乎退到了很远的地方,远到够不着。整个世界好像变成了一汪水,水上只漂浮着这个让人透不过气来的房间。

她的老师穿着家常T恤,休闲短裤,仰面躺在床上,换了个话题:“我老婆,”他指指照片:“以前也是我的学生。”

女孩终于找到一句话,她赶快说:“真漂亮。”这是一句真话,照片上是一个美丽的少女,配着丈夫的五短身材和已经呈现出滚圆迹象的脸,更显得美丽过头。

老师却像是自谦又像是自傲似的撇撇嘴,说:“一般吧。倒是给我生了个女儿,很可爱。……老婆,一般。”他的小短腿在床沿上晃荡了两下。

女孩忽然明确了自己的愤怒。不管那愤怒是来自老师对自己论文的不屑一看,还是来自于一个丈夫对妻子的背后贬损——她突然挺直了腰说:“老师,我不改题目,就写金庸。谢谢您的指导,我会好好准备答辩的。”

她没有得到许可就跨出房间,几步穿过客厅拉开门。一股浓郁的夏风迎面吹来,她摇摇头,想把青面獠牙、小短腿的山猪形象从脑子里驱赶出去。

她读遍了所有能找到的相关资料,她反复修改论文,她顺利通过了答辩,她的论文被认定为优秀论文,她是那一年的优秀毕业生。

但她一辈子也没有想明白:一个老师为什么用那样一种姿态跟学生说那样一些话。

鼹鼠

请这样全国知名的学者来指导,任何一所建校未久、名不见经传的学校都会深感荣幸的。

让她去负责接待这样一位老师,她也深感荣幸。

老师所有的著作,她都买来,细细读过,还做了笔记的。一字一句,老师说到她心里去,关于教育,关于幸福。他是高等学府的教授,怎么对一线教学有那样细致入微又高屋建瓴的理解?

老师个子十分矮小。精力却旺盛,一对大眼睛圆溜溜的,说话也随和得很。久居京城也没改了乡音,主动跟大家开玩笑。

她感觉十分讶异:著作中看到的分明是一位雍雍雅雅的学着呀,现实生活中却这样活泼。

何止活泼。

那天晚上老师发信息来,说独自在宾馆,很闷。

宾馆就在左近,她便诚心相邀老师来家里做客喝杯茶。

老师欣然应允,接着问:“你老公在家吗?”她很奇怪地回答:“在啊,您的书他也很喜欢呢,我们都欢迎老师来家里坐坐。”老

师却回复信息说:“既然你老公在,那我就不过去了。等你老公不在家的时候,我再过去。”

她和老公面面相觑,拿着手机的手一阵凉一阵烫,不知道老师说这话,到底是不是这话所表达的意思。要是误解了,误解了这圣人一般的老师,那真是九死莫赎呀!

信息又来了:“我喜欢的是你。你在人群当中是那么特别的一个,让我有一种遇到知音的感觉。有机会我想单独和你在一起。”

女人傻了。丈夫“嗤”地笑了一声。

她觉得那一声笑像是一把刀把她的自尊戳了个洞,凉风从那个洞里“嗖嗖”地穿堂而过。

那笑声又分明是她自己发出来的,她在冷笑中质问自己:

“这就是你崇拜的老师?这就是写出那些美好著作,教人为师,教人幸福的那人?”

她回复信息说:“孩子小,我哄孩子睡觉了。”就关机。

第二天,她把短信给一同负责接待的好友看,好友也把自己的手机打开给她看。几乎同样的措辞,后面还加了一句:“不要告诉别人哟~”

真活泼。

职场女性,哪有资格甩脸色。该做的事情照做,该说的话照说,终于熬到恭送老师还朝。

一大早去送机。谁也没吃早饭,就在机场买了肯德基。老师说:“肯德基外面这层油炸的皮最不健康。”说着用他白皙颀长的十指将外皮剥除,又用这沾满油脂和皮屑的十指,将雪白的鸡肉送到嘴边,吃得十分讲究。

她惊恐地看到清晨六点半的机场灯光下,桌子对面坐着一只鼹鼠——

利爪尖尖,灵巧地捡拾、攫取,不知飨足地填入口腹,姿态的难看也顾不得了……

女孩从动物园里走过,一路有惊,幸而无险。走着走着,变成了女人。

她觉得世间再没有什么能让她受到惊吓,让她感到意外了。

因为她确切地知道高贵和温暖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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