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祭医|你们若还活着,该有多好!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
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
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
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
怡然敬父执,问我来何方。
问答乃未已,儿女罗酒浆。
夜雨翦春韭,新炊间黄粱。
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
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杜甫:赠卫八处士
又到清明,该是莺歌燕舞、草长莺飞的时令,偏偏又是行人断魂的季节。
几年前,传统论坛还很火热的时,我经常混迹于丁香园,那时每当论坛登陆故障时都会出现下面这张黑白照片;后来出现这张照片中的人越来越多。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也许很多人早已记不住他们的音容相貌,大家只能寄希望于明天可能会更好,但在这个阴雨霏霏的日子里,我总是忍住不地想,你们要是还活着,该有多好。
你们若还活着该有多好,清明时节我们会带着家中稚子,一起回到老家去;我们当医生的注定不能为孩子们留下金山银山,却可以多带他们去看看家乡的绿水青山。清明时节,我们要去和山里的父亲、弟弟在一起,在池塘边洗孩子脚上的泥巴。孤独的时候,或许你们可以学我,走三里多路,去和埋在山坡上的爷爷,说一下午话。我们带着孩子回到那个可以点木柴、放鞭炮的地方,那儿的密林嚷嚷鸦飞,那里的闾巷旺旺犬吠。我们会把三天假期都送给四处那些熟悉的人,把自己整个儿都交给孩子的童年。我们一起在明媚的春光里回老家,去遇见全部的亲人,无论活着的,或在坟墓里。
你们若还活着该有多好,我们要继续在暴戾、薄情的时代与自己的爱人谈情说爱。而今的我与活着时的你们一样,活成了单位的印钞机,家人的取款机。我修改不了自己的生命,但要努力修正自己的生活。我要恢复用青春期热情去凝望自己的爱人,我愿我的爱人一生任性,不被迫长大,常年碎里碎气地把我唠叨;愿她与我奔波半生,归来仍似少年;哪怕到了七十岁拎着扇子去跳广场舞;心里还很骄傲地想着:『我和你们这群臭老太太不一样』。
你们若还活着该有多好,我们一起远离垃圾人,远离那些即将被国家颁发精神病证书的疯子,因为『精神病』的证书已经成了新时代的免死金牌。世界上最遥远的已经不是距离,而是世界观的差别,让我们一起读书,一起远离白马非马的无聊争论。纵有世人谤我、辱我、轻我、笑我、欺我、贱我;你且忍他、让他、避他、耐他、由他、敬他、不要理他;再过十年,你且看他。
你们若还活着该有多好,我们会更加明白,这个时代病入膏肓的是社会、是带有偏见的脑子。医生的事业不是战胜生死,而是让人正确面对生死。我们还可以一起学习白居易的『十不治』:纵欲耽淫不自珍重,一也;窘苦拘囚,无潇洒趣,二也;怨天尤人,广生懊恼,三也;今日忧愁明日,一年常计百年,四也;室人噪聒,耳目尽成荆棘,五也;听信师巫祷赛,广引杀戮的重孽缘,六也;寝兴不适,饮食无度,七也;讳疾忌医,使虚实寒热妄投,八也;多服汤者,荡涤脾胃,元气渐耗,九也;以死为苦,与六亲眷属常生难割难舍之想,十也。
你们若还活着该有多好,我们一起去看戏,去看一出最疯狂的戏。这出戏里,无人数丧心病狂的赶去买房,为自己的肉体寻找一个炒作之所。什么时候这群人才会明白身体才是人生最最重要的房子。而房价的暴涨与健康的下滑终究会让那群很努力想要翻身的人彻底明白:他们再怎么努力与疯狂,如果没有了健康也不过是咸鱼换一面去煎而已。
你们若还活着该有多好,我们一起继续小心翼翼的生活。我们一起义正词严的说:世人都怨医生玻璃心,其实我们真的是伤不起。我们一起祷告:什么时候,社会重视医生的性命就像医生重视患者性命一样,这个疯狂的社会才进步了。什么时候,不需要医生拿自己的生命为制度的缺陷买单,人类的福祉才会真正来临。
你们若还活着该有多好,但这一愿望只不过是我这个星斗市民一厢情愿的想法罢了。我将继续在这个疯狂的世界活着,眼极冷、心极热地活着。也许在今后的每一年,我都会想起你们,都会为了你们写下速朽于时代的篇章,正如,我会在这样的时节,想到自己逝去的亲人,正如,我为自己祖父写下的祭文:
维共和国六十九年,岁在丁酉,巴蜀书生孔令秋,谨以心香一瓣,陌钱两束,豪雨之泣,素幛之挽,遥祭爷爷千里之外。
爷爷布衣之属,未纵横政坛、未厮杀疆场。抱朴守拙,隐身市井之中;带月荷锄,躬耕田园之上。亲宗族而重伦理,睦乡里以息纠纷。含饴弄孙,施惠爱于孩童;淡薄冲谦,受尊佩于众人。虽竹之风节、梅之芳冽、兰之清幽、月之寒华不足喻也。
潦倒之人,猝得绝症,虽吾习得医术,无奈何也。祖父以病,身体垮台,仿佛含霜之衰草,带病之枯木,如大厦之将倾,似长河之欲决。可怜他竟不知死之将致,惟盼身体康复,再返田园。吾不忍言,其时方知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
浓肥辛甘非真味,真味只是淡;神奇卓异非至人,至人只是常。汝之为人,常告吾者:医之为术,非仁爱宽厚不可托也;非聪明理达不可任也;非廉洁纯良不可信也;非执着宽厚不可学也。吾不敢怠之。
汝之离世,于汝孩孙,直如气离云梦、波去岳阳。悲切之情,痛彻心肺。抽刀断水水不断,彩笔描空空不染,一腔悲戚、两行浊泪尚不能再换汝应一声,况区区短文乎?
如今高山犹在,流水无情,碧血滴尽,梦魂飘渺。白云深处,黄鹤杳然,再不能劝我书章,再不能教我农桑,再不能送我远扬,再不能宽我衷肠。自此托体山阿,相伴明月短松岗。追思前日,不忍回首。如西风古道,瘦马独行。
天乎地乎,何夺吾祖于斯,何残吾祖于斯?慈善良心,无得善终乎?苦命之人,不得瞑目乎?泪血有时干,松柏有时枯,此恨绵绵,了无绝期。心痛之语,托与清风明月,伏地泣问,汝安好否?
呜呼哀哉,不孝孙再哭爷爷千里之外,愿逝者安息,愿生者坚强。天可怜见,天亦无语;地可怜见,地亦无语。伏惟尚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