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贾宝玉四首大观园题咏诗
作者:李宝峰
《红楼梦》第十七至十八回,元春省亲,在省亲活动的后半段,元春命众姊妹(包括李纨)及宝玉作诗纪念省亲盛事,因知道宝玉长于题咏,欲试其才,特命他一人作四首五言律诗,分别写大观园中潇湘馆、蘅芜苑、怡红院、浣葛山庄(稻香村)四处景致。宝玉应命,自作《有凤来仪》《蘅芷清芬》《怡红快绿》三首,黛玉又因见宝玉苦思,代拟了《杏帘在望》一首,在此仍归在宝玉题咏诗之列。
这一组诗系遵皇妃之命而写的“命题作文”,故而属于应制诗,其本旨是借题颂圣,同时在体式、章法上也有较为固定的要求。
一、四首题咏诗的基本含义
前两句中“秀玉”指竹子②,系潇湘馆中最具代表性的景致。竹子需历数十至上百年方得结实,足见竹实珍稀,而传说中凤凰正以难得的竹实为食。第四句中“个个”指竹叶形态③。第五、六句为倒装句法,原为“妨阶水迸砌,碍鼎香穿帘”④,为求合律而改变句式;其中的“砌”是台阶的意思。
全诗大意为:竹子刚刚结出果实,最适合招待凤凰。竿竿青竹散发着晶莹欲滴的光泽,竹叶像一个个“个”字,绿得清新而繁茂,遮蔽出的浓荫带来凉意。竹丛挡住流经阶下的泉水,使它不能溅到台阶上来,也使屋内鼎炉熏出的香气不会穿透帘子而散去。不要让风或人摇动竹林而使竹影散乱,(那样会)打扰了竹林下主人的白日酣眠。
前六句主要写香花异草,其中第三、四句中的“软衬”“柔拖”均指花草枝蔓盘曲的样子,第五句“轻烟”亦状花枝缠绕貌,“冷翠”则指露水,因很多花草“垂岩绕柱,萦砌盘阶”⑤,于是有露水从高处廊檐落下。最后两句用了南朝诗人谢灵运梦中得佳句“池塘生春草”的典故⑥,意谓当下景物也能激发灵感让人写出好诗句。
全诗大意为:奇异的香草长满了院子,为这方小天地增添了芬芳气息。这些花草姿态各异,柔软得像春天的嫩草芽,又比春草多散发着一缕绵长的香气。香草纤柔盘绕如轻烟一般,遮蔽了弯曲的小径,(盘上屋檐的香草上凝结的)清冷碧翠的露珠不时从廊檐滴下。谁说只有谢灵运家才有足以给人灵感让人写出“池塘生春草”这样的好诗句的梦呢?(眼前的情景也能让人顿生灵感、作出好诗呢!)
第二句中的“两两”指两株花木,即下文点出的芭蕉与海棠;“婵娟”指美好的姿态,犹言女子姿容姣好。第三句中的“绿蜡”指芭蕉⑦,因蕉叶展开之前卷作蜡烛状而设譬;第四句中的“红妆”指海棠,原指女子,此处因海棠色艳,故借指海棠。第五句再写海棠,第六句再写芭蕉,“垂绛袖”“护青烟”系分别将海棠与芭蕉比做女子,既状物态,又喻主人。
全诗大意为:深阔的庭院整日安闲静谧,(芭蕉和海棠)两种妙物儿互相映衬出美好的样子。绿色的芭蕉叶在初春(正月中浣)里还卷而未展,红艳的海棠在长夜中也不曾入睡。海棠像美人倚栏垂下大红衣袖,芭蕉依石而立,使山石好像被青烟笼罩着。它们对立在徐徐东风里,主人应该懂得爱护怜惜。
首句“杏帘”指高挂在酒店外面的酒旗⑧,用以招徕顾客。“招”指酒旗高挂如人招手迎客。
全诗大意为:村庄外酒旗飘展,远远地招徕酒客来饮。村庄里生长着菱荇的池塘是鹅们游泳的天地,桑树榆树的枝干也成为燕子筑巢的房梁。一畦韭菜生机勃勃,尽显绿意,十里(大片)农田飘溢着稻花的香气。在这样的太平盛世里没有人饿肚子,何必还忙碌地耕织劳作呢?
二、 各尽其妙的写作视角与艺术特点
作为应制诗的惯有体式——五言律诗,这四首诗都十分讲求格律严整和结构精巧。以宝、黛二人的才华,在格律诗创作上也算得心应手,所以这四首诗在用韵、对仗、平仄等方面似无可挑剔。而且于诗而言,体例格式终是末事,对宝、黛来说不过是基本功,故而不需赘论。
在遣词和意象运用上,宝玉诗一贯绮丽精巧,每用“春”“红”“香”“梦”等浮词,却在真实感与自然性上稍欠,黛玉诗则一派朴拙,自然流畅,浑然天成,全无人为雕饰痕迹,尤以“菱荇鹅儿水,桑榆燕子梁。一畦春韭绿,十里稻花香。”句为最妙,足见其诗才终胜宝玉一筹。在用典上,宝玉在《蘅芷清芬》中用谢灵运梦得佳句的典故,虽也能尽达其意,却略有偏僻牵强之感,是其诗作不尽如人意之处。
从写作视角和章法构思上看,宝玉创作的前三首诗,均以总体环境中的一两种最典型事物为纲,进行反复、集中地表现,然后以典型事物的典型特质烘托总体环境的格调和氛围。如《有凤来仪》专写竹子,再以竹子之高节与独特的生长样态来烘托整座潇湘馆的清幽、馨雅和淡淡的寂寞。《蘅芷清芬》专写香花异草,再借香花异草赋予蘅芜苑奇瑰、明艳和芬芳的人间味。《怡红快绿》则写海棠和芭蕉,再以两者迥异的景致和共生的关系显示出怡红院的富丽、壮阔及广容博纳的特点。这样的写法,大概反映了宝玉独特的观察角度以及专注模式,也适应了突出渲染这三处院落迥然各异的环境与氛围的需要,体现出高明的创作技巧。黛玉的一首,则偏向于“全景式”表现,由“杏帘”这一标志物入手,确立“远望”式的视角之后,又一样一样、按部就班地展现了山庄、池塘、草树、禽鸟、菜地、稻田等一系列的村庄景象,充分地勾画出了“类乡村生活”全景图。这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稻香村这种田园式的所在与以富丽繁华为主格调的其他处所都不相同,这就要求黛玉对陌生的景致和生活情态进行详尽地摹写,同时也为最后点明的“盛世”景象进行充分铺陈。可以说,宝玉和黛玉在创作这些诗作时的不同视角和不同构思,各得其所,各尽其妙。当然,说到底,这些高妙的手法,是属于创作了《红楼梦》的曹公的。
三、即景状物与应制颂圣的双重命意
包括这四首诗在内的大观园题咏诗作,都属于“应制”诗,其主旨自然是颂圣。颂圣除了直接歌颂皇帝之外,也常表现为歌颂皇帝治下的盛世,或者因皇恩而达成的盛举,亦即间接地恭维皇帝。在《红楼梦》里,元妃省亲是因皇帝“至孝纯仁,体天格物”“大开方便之恩”⑨才得实现,元春又是皇家的代表,所以颂圣自然变为感戴皇帝隆恩、歌颂省亲盛举和赞美元春本人。这样的主旨,在薛宝钗、李纨、探春等的诗作中的表现得最为直接和充分。
同时,宝玉的这四首诗,又是元春指明要分别写潇湘馆、蘅芜院、怡红院、浣葛山庄(后来的稻香村)这四处各不相同的具体实体的,所以写诗就成了各从具体实景入手而意在颂圣的借题发挥,这与宝钗、李纨、探春等人笼统写景借以颂圣的模式不同,难度其实是增加了的。在这一方面,宝玉和黛玉表现出了应有的聪明才智和写作技巧,很好地实现了即景状物和歌功颂德两个意图的完美结合,有些地方的处理十分精妙。如《有凤来仪》的起首“秀玉初成实,堪宜待凤凰”句,前句直接点出潇湘馆的标志性景物——竹子,是写潇湘馆最恰当的入手法,而下句即用“竹实”引出了凤凰,又用凤凰暗喻元春,间接而巧妙地将实景对象怡红院与歌颂对象贾元春联结起来,并以“堪宜待”三字使前者的难得衬托出后者的尊贵,达到了即景歌颂的效果。又如在黛玉的《杏帘在望》中,前六句全是写景状物,几近“白描”,到最后两句用“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一句收结,将之前反复铺陈的种种景象概括为盛世的富足安乐,将田园牧歌的存在归因于盛世太平,使状物与颂圣的两重命意浑然一体,似简白而蕴藉,似直拙而新奇,形成了很强的表现力。此外,《蘅芷清芬》与《怡红快绿》两首,也是先描摹富丽清雅的处所景致,然后转到处所主人的诗意生活和高贵意度上(如“谢家幽梦长”“主人应解怜”),仍然是由写景着手而以歌颂作结的写法。
需要指出的是,大观园虽系贾家建造,但其实际主人却是贾元春,园子本身的规制也属皇家园林所有,其中的蘅芜苑、怡红院等处的真正主人也是贾元春,宝、黛此时作诗表现院子里的不同处所并歌颂其主人,自然是歌颂元春以及皇帝,不离其颂圣本旨。
还有一点值得注意:虽然这些诗作的本旨是颂圣,但是宝玉素来鄙视功名利禄、厌弃虚文俗套,所以诗作中的歌颂和恭维之意要淡薄和含蓄得多,只是将元春比作凤凰,并在多处描摹富贵安乐与高雅绮丽的盛世生活景象来间接地颂扬赞美,这尤其与薛宝钗谨守唐宋以来应制诗体的立意和结构而作的《凝辉钟瑞》形成了鲜明对比。而与宝玉三首诗作相较,黛玉所作《杏帘在望》直接点出“盛世”的富足安乐,在颂圣上稍显直白“过露”,这不太符合黛玉惯有的淡薄高傲、不屑虚饰的品格,而如此写应制诗大约是抱着敷衍应付的态度,甚至可以读出几分反语讽刺的,即言稻香村的一切虽然看起来美好安乐,却都是人工伪造,纵有田地庄稼也不见农人耕织(“何须耕织忙”),似在暗讽盛世全是假象。
四、艺术价值之外的故事隐喻功能
密集采用隐喻的写作手法,是《红楼梦》的一大特点,这组应制诗也体现了这一特点。这些诗作具有多重的叙事功能,其中之一即为对其他故事与人物的隐喻。
在元春省亲、应制题咏这一具体故事段落中,这四首诗的作者是宝、黛二人,诗作所歌颂的直接对象是大观园各处院落的主人——贾元春,应制题咏的直接目的是充实元妃省亲的故事情节。但是,跳出具体故事片段,以《红楼梦》作者的视角去看这几首应制诗在整个《红楼梦》故事中的作用,却又能看出这些诗作遥遥关涉着元妃省亲之后的故事发展和宝、黛、钗等主要人物的性情与生活。这也是《红楼梦》“草蛇灰线”⑩的写作手法的重要体现。
具体地看,由不同诗作描摹出的潇湘馆、蘅芜苑、怡红院、稻香村四处院落风格不同,而日后分别居住其中的“借住”主人也性情迥异,而且在各院落与其主人之间存在着明显的对应关系。如《有凤来仪》通过极富道德和审美意味的竹子表现了潇湘馆的清幽、馨雅和些许寂寞,这暗合着后来住进其中的林黛玉高洁的品性、孤苦命运以及冷僻寂寞的生活情形,而最后一句“好梦昼初长”更是暗合了黛玉长夜少眠、白日懒倦的作息特点,使人觉得这首诗里的潇湘馆主人实非黛玉莫属。《怡红快绿》写出了怡红院的富丽宏阔,同时表现了其中山石花木之丰富,这暗合了其后期暂住主人贾宝玉贪享富贵的生活及贪多博爱的性情。更重要的是,诗中着重写了海棠与芭蕉这一红一绿、一艳一翠两种花木,似乎有意对应着宝钗与黛玉这两位(甚至两类)十分不同的女子,而诗中又写出这两株花木在同一院落里对比鲜明又共生互照,则是隐喻钗、黛两人在与宝玉的情感问题上的对立关系,以及宝玉对黛、钗二人的情感倾注(虽然倾注的情感十分不同)和包容“博爱”的本心(虽然并不是同等的爱)。这一巧妙的隐喻,在书中较为隐蔽,却十分耐人寻味。另外,《蘅芷清芬》写出了蘅芜苑的瑰丽、芬芳,暗合了薛宝钗美丽的形象和温良的品格,《杏帘在望》表现的稻香村的田园风光,也暗合着李纨朴素的生活和恬淡的个性。凡此种种,都显示了这些诗作对后文后事的隐喻,成为这些诗作在文本故事构建方面的一大隐形功能。
当然,在《红楼梦》作者代贾宝玉、林黛玉写出这些诗作的时候,既要使其完成当下即景状物、应制颂圣的目的,又要使其暗合未来故事及不同人物的性情与生活,这对《红楼梦》作者提出了极高的要求。幸好,有曹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