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鹤癔大调】老柳树下的故事 给母亲
野鹤癔大调
作者:孙桂芹
第五章《老柳树下的故事 给母亲》
母亲 你死了
给末了儿老五娶下媳妇
你刚满一个花甲
六十岁 早已过足了抱孙儿孙女的瘾
六十岁 正该是安享清福的年纪
六十岁了 可你仍一头青丝腰挺背直朗声爽气一顿吃俩大白馒头下地劳动比最能干的儿媳还能干
然而 你却死了
母亲 你服了毒
留给生活的谜
没有具体年限
从呱呱坠地到默默入土
这就是人的一辈子
村里人都说
你这一辈子太苦
你这一辈子太能
你这一辈子活得太没滋味儿
你这一辈子过得也很有意思
心不用再操了
累不用再受了
孩子们都成了人 也很孝顺
小日子也滋润了 啥都不缺
你一辈子豁达开通心热肠软还爱管闲事儿
给好多痴男情女当过红娘
也为不少闹家务的作过清官
为何轮到自己头上却就想不开就寻了短
何况 家中什么天灾人祸也未发生
母亲也 你也留给生活一个谜
全村人为你唏嘘
婚嫁
你嫁给婆家的时候
婆家太穷 只有半间草棚和一个小你三岁的丈夫
炕上一领半新的苇席和一条红洋布被子
洞房花烛就被当然的主人还原了去
十五岁的丈夫在墙角哭
你把娘家陪送的纺车和织机当屋安装好
就着日光月辉
开始嗡嗡地纺
开始咔咔地织
后来 土炕上就有了被褥
(在枣红底子上居然还织上龙凤鸳鸯居然还有几何图案)
就在有了被褥的土炕上你与丈夫生下了一个又一个儿女
在母亲的背影里看母亲
当我能看懂周围的世界
炕上的被窝已排了一溜儿
五个光腚蛋在母亲嗡嗡的纺声中呼呼死睡
我睁着不出声的眼睛躺在母亲的背影里
看母亲怎样抽出匀匀的线
看母亲怎样抛掷紫红的梭
看无声的晶亮的泪怎样顺着母亲的眼角往下淌
看母亲怎样在深夜和父亲来一场凶狠的无声的拳脚
看母亲怎样收拾了小包裹走向黑暗
看母亲怎样在黎明时分又回转家门
看灶里怎样袅袅地飘出炊烟
看母亲怎样朗声咋喝
狗球驴蛋们 都给老娘滚起来吃饭
卖我又未卖掉
六个孩子只我一个女儿
你用巧手用灵透的心把我打扮得花蝴蝶一般
用麦苗儿用紫蓿花用黄蒿梗儿的汁水把棉线染成五颜六色
织出红格格绿杠杠和水纹图案的花布为我做衣做裤
你还会制割绒为我做鞋做靴还会绣花描云在兜肚上绣出的牡丹居然引得蜂儿蝶儿围着我乱飞乱舞
我问母亲你跟谁学的这么能干呵
你淡笑说日子
我说你这么尽心尽意打扮我就因为我是独女特别稀罕么
你说是 也不是 你跟别人不一样
我就到如镜的水塘边照我的小模样儿
村里人都说我不随爹不随娘 特殊
你说就因为特殊小时候才差点把我送了人 那年正闹饥荒你对爹说用这小妮子换点儿吃的呢
爹说换多少东西呢
你说换给大都市一对不育夫妻人家讲定给二十斤南瓜 爹说值
你抱着我走向村外的一棵老柳树
原讲定在那树下一手交货一手交人
后来你却又抱我回了家
父亲问人家嫌是个妮子吧
你说就因为是个妮子我舍不得了
为我包办婚姻
听了你的故事我就特别瞧不起父亲
父亲瘦小父亲无能父亲把生活的担子都压在你 一个女人肩上父亲只会使你不停地怀孕不停地生孩子
父亲却绝对忠贞于你从不去外边搞女人尽管因为劳累你对性生活很淡漠尽管父亲对此很苦恼很憋屈
父亲从不像你那样训诫打骂孩子对我更是漠不关心
你纵任儿子们去和人家闺女搞对象就独独对我严加管制就不许我去外边疯颠不许和男孩们交往说到了年龄自会让你嫁人
然而 母亲
你关住了我的人没关住我的心
有一天我对你讲说 我做了一个美丽的梦
梦是一个意中人
你没听完就绝决说不行
我就跪在你面前就哭诉我的梦多美多好
我越讲得天花乱坠你就越下狠说 早死了那份野心
我就拿绳子拿剪刀拿出农药瓶子
你就拄柄大锨说老娘看着你死 你咽了气我立时刨窝子埋你
你和我较劲说 我蹬了腿你上天都行 我不死 你别想婚姻自主
我赌气一辈子不嫁
你说我情愿养你的老闺女
我说早知这样不如当初把我给了人家
你说 早知你是这号种性 一下生我就掐死你
聪明人办糊涂事
我终于乖乖听了你的话
我嫁给了你托人给我找的那个男人
我那个小窝窝你一直没有去你不肯去
我就常住娘家 和那个男人只是一年一度七夕会
你从不赶我去过自己的日子你从不问我是否过得舒意
那个男人强迫我回去我不走就和他开火
你把我拉进你的背影里说 我的闺女没有卖给你 是我要留她住娘家
那男人就骂你老糊涂老混蛋老不懂事 丈夫儿子们也都埋怨你不通情理
我坦笑说母亲我走吧 我愿意回那个家
看我笑你就嚎嚎啕啕在大街上长哭
一村人诧异说 这老婆儿要强要好明白了一辈子 这回是中什么邪祟了
说舍不得闺女吧
小时差点儿送了人
说疼闺女吧
又包办了她的婚姻
包办了又不让她回去跟人家正经过日子
怎么明白人偏做糊涂事
母亲讲出老柳树下的故事
那一夜 你领我去了卖我的老柳树下
你给我讲了一个老柳树下的故事
你说你本是富人家的娇小姐
豆蔻年华正赶上轰轰烈烈闹土改
那时上边派来一个八路帮助村农会工作
你的父母怕斗争就把你许给了农会长的儿子
你却和那八路谈上了恋爱
后来接到指示那八路就被调走
你在那老柳树下截着要跟他去闹革命
你父母知道后就把你追了回来
摁进花轿就送进会长家门
一晃十年过去 后来那八路经过此地
老柳树下相遇十年恍如隔世 八路说他已转业大都市已结婚多年媳妇会革命但不会生孩子 八路说我特意来找你给我生一个 一年后我来这树下接孩子
你就很情愿就和他在树下交合你就生下了我
你数着指头过了一年又一月到了你们约定的日子 你抱着我去了老柳树下结果那八路没有来他一去如泥牛入海至今毫无消息
你一直未有找过他给我讲完故事你说 妮 那才是你生身父亲我知道他的住处但我死后才准许你去找他你对娘起誓
起过誓我就偷偷去了那个大都市
在一个非常美丽的地方我找到了一座被青藤绿树姹紫嫣红重重掩映了的小院
我找到了我从未见过面的生父 呵我那么像他
生父眯了显然还未昏花的双目说 姑娘你是捡破烂的吧我们这儿可是文明卫生先进家庭
我说不我是来见我亲爹的 于是就把那老柳树下的故事讲出来
生父眯着的眼睛张大然后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他说这真是一个传奇他说你母亲是否精神病人他说你看我夫人为我生的这一窝儿女
他说姑娘这等骗术我见得多了 看你也是日子可怜说罢将一沓票子递给我说以后再不要干这勾当
我把那些花纸摔到生父那张脏脸上说你他娘的真大方真够朋友
回来后我就搂着你大哭大骂说我操他祖宗世上的男人没一个长好卵子的 他们所谓对女人的爱只不过蜻蜓点水狮子滚绣球是羊角风一阵是绿头苍蝇下蛆
母亲 听我讲出这些你就喝了药
(你是当着我的面喝下的
我就看着你喝下
你说 不要吆喝人来救我
我本来也未打算叫人 我知道这是你唯一的解脱)
临终 你却滚着泪嘱咐我 一定要把你葬在那棵老柳树下
挽歌
母亲 这一回我不知该不该违背你的遗愿
但是丈夫却一定得让你进祖茔他死后好与你合葬
我很想对养父说 我的母亲虽然和你过了一辈子但她的心却给了不是她的那个男人
然而我不敢讲出实情我怕你的灵魂难得安宁
我也很想对生父讲 我的母亲的心跟了你一辈子只是她的身嫁了她的男人
然而我不敢讲出实情我怕你的灵魂难得安宁
母亲 何必跟这两个男人纠缠不清
当初 你坚决反对我自由恋爱
母亲 你的心迹我已全然明了
那么 就让我带着你的魂走吧
你伴着我 我偎着你
同去寻我们女人的路
淡味茶原创文艺微刊第144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