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定红 |岛上有野狗叫


“哟西,嘻嘻……”

“嗦嘎,哈哈……”

“花姑娘,太巴壳的米西……”

沙贵梓行经“诵经室”的时候,听见阵阵乌烟瘴气的淫声浪语,从这块佛门净地的中心地带传出。这声波,源源不断的顺着后窗向外扩展,瞬间就波及到了近在咫尺的岩凿“佛”字石壁之上,又被硬生生的给挡了回来,“嗡嗡”的声波搏击之声持续不断。

“啵啵啵啵……”

宙鈤释大师端坐在“诵经室”外的拐角处,敲打木鱼儿的频率,比平时明显的急促了许多。佛珠链儿在他手中飞快的转动,紧闭双目,面朝被玷污着的“诵经室”牌匾,虔诚的念念有词。

他这个金丝楠木质地的看寺法器,具有很清晰悦耳的金属音质。安放在“诵经室”的首座旁很多年了,是历代方丈级高僧讲法事做佛场的专用法器,一般僧侣是不能随便对之动锤的。不得方丈的首肯,就更不能轻易挪移位置了。

“蒙垢的诵经室哟!”

天色将晚,暗黦黦的光线环境,把覆盖在牌匾上的狗皮膏药太阳旗,显得极似八辈子都没除过尘的藏污纳垢之所。沙贵梓心有所感,便恨恨的小声嘟囔出来了。

“啊米豆腐(阿弥陀佛),施主,”宙鈤释大师一直紧闭的双眼,突然精光四射,接着沙贵梓的嘟囔大声说,“大千世界,变幻无常,风雨雷电,难以预料,常备不懈,终无大碍,啊米豆腐(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大师教诲得极是,”沙施主虔诚的拱拱手说,“来的时候雨停了,匆忙中就没带伞。”

“暂时的乌云,终得散去,辉煌艳阳,总要出头。施主,把老衲的雨具带去吧,啊米豆腐(阿弥陀佛)”。

“多谢大师,但小事一桩,就不劳大师费神了。”沙施主真心的谢辞道。

“施主言之差矣,”大师机敏的顺话讲佛,“也许,一己之事,再大也可小,但,有些事,再小也是大了。”

“大师所言极是。”沙贵梓听出了大师的话外之音,他今天的心里,第一次有了想笑的感觉。

“施主,还是拿着回去悬壶济世吧,啊米豆腐(阿弥陀佛)”,大师淡定的欠欠身,递过竹编斗笠给施主。

“多谢大师,明天沙某一定专程奉还。”沙施主深谢告退。

“唉——唉——”

笼罩在天地之间的黦黑夜色,越来越浓厚了的时候,寒意逼人的深秋之雨又袭,敲击在青石巷的青石板上,更显出无垠的凛冽。

蓝菲蓓斜倚在“贵仁诊所”的门框上,已经好长时间了。借助路灯的昏暗之光,目不转睛的瞭望着青石巷口,额下的两弯新月之眉,每每朝着眉心的方向,紧簇一次的时候,心里便会发出无限挂念的一声轻叹。

“呵呵……”

沙贵梓刚拐进青石巷巷口,眼睛就不由自主的抛向了诊所,映入眼帘的第一个影像,虽然有些模糊,但是,蓝菲蓓那焦灼的目光,却然很清晰很真实的直射心底。沙贵梓的心田,因此而有了感激的涟漪,在微微的荡漾。

“呼——”

蓝菲蓓一路目迎着越来越近的沙贵梓,直到确认了真的是他,这才笑意绵绵的轻呼一口长气,如释重负的离开了门板,转身走进诊所,对这大半天的心儿倒悬,却只字不提。

“杂种,简直不是人,杂种,死不要脸。”沙贵梓在心里憋了半天的怒骂声,终于痛痛快快的爆发了一下。

“岂止简直不是人?”蓝菲蓓也愤怒了,气哼哼的说,“小日本,就几节死蜈蚣大的小小岛国,能蹦出个带人味儿的高等动物吗?”

“下辈子都不可能,”沙领导完全同意了下属的观点,“永远都是不可能的,对它们来说,尽干些伤天害理的事,是它们的职业专长。”

“所以,中国人民在任何时候,都不能对鬼子抱有丝毫幻想,唯有彻底的、干净的消灭它们,把它们收拾得服服帖帖的,滚出中国去,才是正理。”下属顺着领导的思路说了下去。

“听说过‘清风村事件’吗?”沙贵梓的脸色铁青,嗓音暗哑,心情凝重的直奔主题。

“知道,”,蓝菲蓓重重的捏着拳头点了点头,“听分区张参谋长讲过的,‘清风村屠杀事件’。”

“嘎、嘎、嘎……。”

沙贵梓的双手紧扣,双腕儿灵活的绕了几个圈,继而,活动活动指头的骨关节,一直有些剧烈起伏的胸膛,渐渐的平稳起来,胀红的脸色,也渐渐的恢复了平静。

“‘清风村事件’的罪魁祸首,就在‘烟囱寺’。”沙贵梓拿出一叠黄裱处方纸,平整的摊放在小长方桌上。

“是谁呀?”蓝护士一边问,一边起身走到木炭正旺的火盆旁,盛满一碗清稠适度的香米粥,轻轻的放在沙大夫面前。

“菅枝部寺朲是现场指挥,”沙大夫拉开抽屉,取出一管貌似崭新的狼毫毛笔,伸出舌尖舔了舔,接着说,“司卟尧涟是直接行凶者。”

“啪!”的一声,带有点金属音质的老藤盘儿,被蓝护士重重的砸在桌了子上,把个老咸菜碟儿和几个烤透了心的山药蛋儿,震得一蹦一颤的。

“日本‘华北驻屯军’的‘特别攻击队’”沙大夫把毛笔伸进饭碗里浸浸,又在碗沿上捋着笔毫,稍加思索的说,“他们是这个队的一二号人物,菅枝部寺朲是大佐,司卟尧涟是中佐,做针灸的哪儿龟儿是少佐。”

“他奶奶个熊的,又是两个欠下中国人民血债的刽子手啊。”蓝菲蓓护士在心里怒吼着,转身坐到护士位置上去,警惕的秀目转向窗外,注视着青石巷的三两行人。

“据我的分析,现在的佛门净地‘烟囱寺’,肯定是小鬼子寻欢作乐的场所,而且还是级别不低的‘慰安所’。”沙贵梓在黄裱纸上笔走龙蛇的写着无字经,一边捏着嗓子低声的给蓝菲蓓宣讲道。

“他奶奶个熊的,这些矮杂种,真他妈的不是人。谁欺负中国人最带劲,谁最能杀人如麻,谁就最有获得奖赏的资格。”蓝菲蓓也压低了嗓子声讨道。

“明天一大早,你就去老三那里,买几瓶酒精和碘酒,再看看有没有更好的治疗方子,如果有,就一便带回来。”沙大夫把那张无字的黄裱纸,拿到火盆上来回晃晃。

“嗯。”蓝护士取出一块白蜡,坐到沙大夫的面前,在火盆上烤着。

“告诉老三,我们总照顾他们的生意,他也该快点找些方子给我们了,”沙大夫把黄纸卷合在双掌之间,一边使劲的搓了又搓,一边说,“就当他请客咯。”

“老沙,等等,”蓝菲蓓往纸卷上滴了几滴洋蜡液,关心的说,“饭可能冷了,我给你热热再吃吧。”

“哈哈哈,咋热?”老沙敲敲空碗说,“冷了的是米粥,在肚子里捂着,还热乎乎的是土豆再次加温,就不用热了。”

沙贵梓拿起香喷喷的烤土豆,有滋有味的大嚼起来。

沙贵梓的确饿了!!!

整座江心岛的主干道实际上只有两条,呈“T”字形组合,都由清一色的青石板所构成,沿街房门的滴水檐下,都在与之对应的排排坚石上,留有一个个几于对穿的水臼窝子,足见其保持现状的年代之久远。

从“I”字型的青石巷出来,一直向北走到尽头,就和另一条“一”字型的青石路,仿佛拦腰一触,对接在一起了,向西,是通向进出于本岛的最大码头——西码头,向东,便是直达此地的拜佛圣地——烟囱寺是也。

当初打南码头走进青石巷的蓝菲蓓,第一次接受沙贵梓沙老板的指令,貌似利用下班的休息时间,前去熟悉岛上地形的时候,就向一位正宗的岛上人打听过了,打听去西码头的路径,人家以岛上人特有的豪爽动作,挥手一指。嘎嘣利落脆的语气,又比又划又清晰明了的告诉她:“只管直走,抵拢倒拐。”

蓝菲蓓感谢万分的告别而去,也很快走到了尽头,还暗自寻思着:这里肯定就是“抵拢”的意思吧,但是,眼前又是“T”字头上的那一横,一东一西的两边都可以“拐”,究竟应该向哪边“倒”呢?对于这个问题,当时新上岛的蓝菲蓓同志,还是稍稍的朦胧迷糊了一下,还多找了一个当地人再问,随后,就顺着他示意的西方之向,举目张望细寻了一会儿,终于搞清了西码头的具体位置所在。

“唰、唰、唰……”

一大早,天色还是那样的灰蒙湿淋,蓝菲蓓就起身出发了,虽然又是一个阴雨天,但是,青石巷的青石地板,照常是干净得利落,所以,防水鞋的竹底儿,在石板上嗑蹭得很是清脆。

“叽嘎、叽嘎、叽嘎……”。

刚转过青石巷尽头的直角,拐上通向老码头的又一条青石路时,蓝菲蓓的眼前,却有了一片稀糊糊的黄泥地呈现,提足踏上这条变了色的路时,她明显的感到了,拔动双脚的每一步动作好生费力,那是一种真正的一步一个脚印。

黏得像胶水似的黄泥巴汤儿,在蓝菲蓓的鞋底儿周围,挤压出一圈连一圈的泥泡儿,这些泥泡儿,又随着她每一次的用力抬脚,于脚底之下,悬成了数根糊状泥线,黏黏糊糊的,好似黄泥色的浆糊汤汤,一路扯来一路响,破罐子煮屎似的一路“叽叽嘎嘎”,很像前几天的矶谷龟二们,到“贵仁诊所”来针灸,而在青石巷里嚎出的那一阵鬼子腔,叽哩咕噜的胡咧咧,听得人如蝇在喉,浑身都起鸡皮疙瘩,要多烦有多烦。

几天之前,蓝菲蓓也是到三号情报站去,顺利取得了县委的指示信,又以军人特有的雷厉风行,马不停蹄的赶回诊所,向沙领导做了详实汇报的时候,这条自古有之的石板路,是岛内外人进出江心岛的必经官道,和青石巷连成一体。无论刮风下雨,还是艳阳高照,这条路都是干干净净的,行经其上的人来马往,根本就无需担心路难行的问题。

“今天咋就埋汰到这个程度了呢?”蓝菲蓓抬头望望抵达码头的最后一个弯道,心里不停的在探寻着,这个问题的最终答案。

“嘟嘟——,哗!”

正在努力前行解惑的蓝菲蓓,还来不及寻得一处遮蔽物,就有几辆骄横跋扈的屎黄色军卡,耀武扬威的从她身边飞碾过去了,糊满黄泥的车轮,满不在乎的践踏起一柱柱稠黄泥浆,毫无预兆的突然溅起,“哗”的一声,灌满了蓝菲蓓的浅筒水靴。

“花姑娘的,哟西,哈哈哈哈。”。

车头前的狗皮膏药旗,在秋风秋雨中瑟瑟作抖,指挥着驾驶室里的狂妄下流之声,演奏着一曲飘摇欲坠的出丧歌。

“支那婆,你的,来呀,嘻嘻嘻,来我们的,一起去的,慰安慰安皇军的干活,嘻嘻嘻,快活快活的,嗯嗯嗯,嘻嘻嘻”

……

“汪汪汪汪……”

车门上溅满了粘稠的黄泥浆,依稀可辨的是,一帖狗皮膏药的画像,在指挥着狗的狂吠,与鬼妇们的浪荡合唱齐飞。

“唔——”

蓝菲蓓突感胃部有些不适,要不是有红雨伞的大张开来,尽可能严密的遮掩住自己,恐怕她立刻就会翻江倒海起来。

“哗哗哗——”

原本像这样的淅沥小雨,甚至更大的雨势,从岛上倒流归江的景象,历来都是数股潺潺清水,叮叮咚咚的欢唱入江。但是,眼下却是浑黄的浊流,肆无忌惮的排入,试图污染大江。尤以青石码头两侧的排水沟,流量为最大,流淌的声音也最大。

“咿呀、咿呀、咿呀……”

颇显沧桑风味的乌篷船,在不紧不慢的木桨声里,按部就班的向江心摇去,像一首古老的摆渡歌谣,在习以为常的哼唱。

“啪、啪、啪,唰唰唰。”

浩淼的整体江水,并不因为排水沟流注的那点黄浊之流,就会成全那一江混沌的企图。而是主流依然清澈如故。蓝菲蓓坐在乌篷船舱里的木板凳上,从乌篷的缝隙里伸出赤足,不顾深秋的绵绵寒意,拍打着清清的江水,并将脏兮黏糊的鞋子伸进江里,借逆流而上的水之力量,把脏污之物,涮洗得干干净净。

“小心喽——

站着的客,坐着的客,

脚下生根莫遭吓(音:he),

过江马上就上岸,

泡进水里不划算,

船头的哎——”。

“哎——

干啥子哟——”

“插稳篙喽……”

“要得——”

随着艄公号子的一唱一和,乌篷船终于还算顺利到达江之彼岸。

……

“三哥,你在老地方吗?”

蓝菲蓓在蹬上洁净舒适竹履下船的同时,心里自是不露声色的设问道。

【未完待续……】

独钓寒江雪(王定红)虽打小就钟情于字词句的较真和砌码,年轻时也混迹于川师大汉语言文学专业的教室。之后亦有记不清几多篇目之文字见诸于报端。然壮岁之后玩性甚浓,于是乎,游走于祖国的大好河山之间,悠哉乐哉。终成一以玩为主,码字助兴之一玩人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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