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西芹 | 棉花朵朵白

棉花朵朵白

三年前,暮秋。

假如我知道那天会发生这些事情,我宁愿呆在家里。问题是,我不知道,所以,跑到特区纪念馆打发时光,那是一个难得的周天上午。

一只脚刚迈出纪念馆的大门,一只有力的大手搼住了的我的右手,嘿嘿!响着得意的怪笑,那笑真有点儿诡异,飘着憔悴、谗媚的调儿。我怒从胆边生,叫:哪里来的疯子!走开!我不是疯子,丫头!我就是想和你说会儿话,咱们都是河南人呀,我南阳的,听口音你离南阳不远。一边迫不及待地解释、消除着唐突而至的误会,一边麻利地从上衣兜子里掏出身份证,平摊在我眼前,丫头,你瞅瞅,这是我的身份证。不错,的确南阳人。在厦门,在一些景点,我经常被游玩的老乡拉着聊天。朋友说,你面相和善,被信任的指数是五星级。

显然,眼下我正被这个老头信任着,这老头!我猜也八九不离十:被孩子接到厦门享福,可人生地不熟,孩子一上班,无聊极,就瞎逛,果然,和我猜的一样。只不过,他本来不想来,一点儿也不想来,前年老伴去世,独生女儿说你不去厦门我也不去厦门了,就在老家陪着您老。那可不成,女婿、外孙咋办?把祖宅子一卖,就来了,人来了心咋就空空的呢。在老家,有白棉花陪着我,老头儿脸上飞出一片羞赧。白棉花是谁呀?是我屋里头的,人走了,心没走呀,每天我饭桌上还摆两双筷子,有啥心里话跑到坟头上和孩子她娘说说,心里都爽快!隔着一层土,孩子娘都懂我,她是我肚子里的蛔虫,搁这,心里话没地儿说,人家说的我又听不懂。和闺女说说呀!忙呀,每天吃饭像打仗。节假日我也不爱出去,就呆在家里,快成傻子啦 。

哎,

棉花朵朵白哎,

棉花朵朵开。

朵朵白哎朵朵开,

开白了田头,

白在了俺心里头!

老头儿自顾自地唱起来,用的是豫南民间小调的旋律,嗓子嘶哑,一点儿也不好听,可他唱的深情极了。

我耐着性子听他絮絮叨叨了两个小时,理智战胜了同情,我准备离开他,老头儿不死心,歪歪扭扭地在烟盒上写下了他家的座机号码及家庭地址递给我,看我放在包里才放心地笑了。不忍让老头儿失望,我说,好吧,哪天我和先生一起去你家坐坐,老头儿像孩子一样追问,说话算数呀,大概什么时间?就最近吧。我应付着,人越走越远,扔下心有不甘的老头站在原地盯着我的背影发呆。

每天我忙得像有狼在后边追着……

2015年的一天,女儿告诉我,她们部门新来了一个女副理,对女儿特关照,女儿这星期天想请副理到我家吃河南烙饼。我满口答应。

看到副理的第一眼,我猛地一个激凌:那眉眼那鼻子,怎么那么像一个人呢?像谁呢,几分钟后,终于从我的脑海里把那个模子给搜出来了,这不就是那个南阳老头的女儿?问了几个关键词,百分之百证实这个副理就是南阳老头引以为豪的女儿。老头女儿反问我:你承诺过要去我家的事吗?有啊,可是忙一直没去。副理陡然变色,摞下一句冷冰冰的话扭屁股开车走人:“你怎么可以言而无信骗人呢!”我发呆,女儿也一头雾水,莫明其妙!和他父亲不过一面之交,说过的话扰共不到十句,去他家连三岁小孩子都知道那不过是客套而已,怎么就算承诺呢。

我打了副理十多次电话,想问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对方根本不接,让人恼火的事情接连而至,女儿不时向我诉苦,副理对她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提女儿升主设的事也泡了汤。我们的副理,一定是白骨精转世,脸说阴就阴,女儿恨恨地向我发泄。我暗暗叫苦,这个莫明其妙的家伙和女儿杠上了,我鼓励女儿换个部门,女儿不屑:耗她半年,要是她倒霉滚蛋了呢?

烙饼引出这么一档子事,实在不值,有一阵儿我看见烙饼心就会莫明地狂跳,也一直纳闷这个八竿子都打不住的女人怎么突然拿我们娘俩当沙包练拳呢。

春末的一个周天上午,我接到了副理打来的电话,不咸不淡:“嗯,知道你一直想弄明白我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对不?”

“这不是明知故问吗?”我差不多把这个家伙从我的记忆里当垃圾一样清理了多遍,接到她的电话,有马上挂断的冲动,担心女儿被报复,才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对方肯定听出了我语气中的散淡,反而吃吃地笑起来,缓和气氛道:“大姐,下午去筼筜湖晴天见咖啡馆坐坐,那里的咖啡豆刚从东南亚运来,新鲜,现磨的,口感纯正。当然,我做东。”

和这个副理交往,我心里一直别别扭扭,电话应付一下,还行,见面,就免了吧,不定又整出一个什么妖娥子来,我很干脆地拒绝了。说真的,这一生,我再也不想看见这个莫明其妙肆无忌惮地伤害别人的家伙,离我越远越好。

她却一直打我的电话,铃声十分顽强地在我耳边响着,我生气了:“你有完没完!惹不起你,躲还躲不起吗?”电话那头,却传来一声长叹:“人与人的交流,一旦有了芥蒂,真如一道鸿沟。大姐,今天下午,我就想和你聊聊,有要紧的事和你商量。当然,都是正能量的,大姐放心。”

早我半个小时来咖啡馆的副理,一手端着杯子,小口品着,样子十分优雅。她示意我坐在她对位,扬手让服务员上一杯拿铁。副理盯着我,缓缓吐出一句话,冷若毒蛇,让我的后背一阵阵发麻。

你这个杀人犯!确切地说,你这个谋杀者!

右左环顾,人稀少,而对方,眼睛死死地盯着我,这一切都提醒我,这句话就是说给我听的。我张大了嘴巴,直直地盯死了副理。

“大姐,你甭用这种神态看我,对,你就是杀人凶手,在我父亲刚走的那一段时间里,你就是这个形像走进我的心里。我父亲临走的前一晚上,我们还在一起吃饭,父亲还在掂记你什么时候到我家来。”

我几乎后悔得要死,为什么要来见这个该死的副理呢,和这个差不多患有精神病的人交集在一起,一定会出现莫明其妙的事情,一些荒诞怪诡的事儿,我站起身要走,被副理捺在座上,我有点儿崩溃的感觉。

我知道你会做出激烈的反应,换我也一样,父亲刚去世的半年里,在我心里你就是凶手,而且我还把你送上了刑场!你不要激动大姐,听我慢慢说。其实我们都是打着孝顺的名号,做着弑亲的事情,出外打工的子女们差不多都是,我也是。

我父亲那天回家以后,很兴奋,差不多一星期都在唠叨和你聊天的事,你要带先生到我家的事,有时门铃响,他第一个冲过去开门,他向我抱怨无数次,说我的河南话咋听着没味儿呢,说大姐你的河南话听着可美哩,我的河南话寡淡得很。

副理说她后悔死,还说她叫李小棉,以后叫她李小棉,副理这是单位的人叫的,那是一张皮儿,一张谋生的皮儿,生分的很。说她后悔怎么就没有停下忙碌的脚步听听父亲唠叨呢,说她第一次听父亲小声哼唱有关棉花的歌儿,是在父亲回光返照的弥留之际,之前从来没听父亲唱过,那是娘年青时常哼的歌儿,是娘的专享,娘是县上的种棉能手,棉花歌儿也唱的好听,扯一嗓子响一里地。父亲是劳动模范,身体硬朗着呢,在老家,父亲扎下马步,一弯腰,一盘小石磨就举过了头顶。那一年小麦丰收,张三瞎子和父亲打赌,父亲一口气吃下了十五个杠子馍,输了的张三瞎子赖账,不兑现给父亲两瓶宝丰酒,父亲也不恼,不吭声把两个大石滚对着盖住了全村的唯一一口井口,谁也打不了水,谁都把气撒在张三瞎子身上。就半天的时间,张三瞎子坐不住了,怀揣着两瓶宝丰酒灰塌塌地来见父亲。两瓶酒父亲也没留下,让张三瞎子带走了,父亲是看不得说话不算数的人。这么着,我父亲就有了“石滚李”这个绰号,可想而知,我父亲的身体有多好。他走的半年,老闹毛病,去医院,什么也查不出来,咳嗽吧,肺没病,整个上呼吸道都没毛病,胸闷,血压正常、心律正常,拉肚子,脾胃正常。连医生也觉得怪怪的,怎么查都查不出毛病。

父亲走后,我恨两个人,一个是你,另一个是我,直到有一天我在五缘湾,碰上了一个老太太,河南洛阳的,带外孙。老人七十多岁,拉着衣裤让我看,嘟哝着整个腿都是疼的,我看不出什么异样,老太却说肿成棒槌了,到洛阳腿就不疼,到厦门就疼,又回不了家,一说回家,女儿就抹泪,孩子实在没人带,老太说,再住下去老命都得扔在这,拉着我去家坐坐,我随口答应下来,却最终没去,直到有一天,我那么一激凌,脑子被打通了一般:人总是用道德绑架别人,把自己置之度外,其实,父亲的死,难保不是死于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乡愁,而给父亲制造乡愁的人,就是我,他的亲闺女。第二天,我把父亲的骨灰盒从一家高档陵园请回了河南,和娘埋在一起,埋在一往无际的大平原上,那个父亲生活了70年的地方。

我做了好几个梦,梦中的父亲很高兴,说我终于懂他了,现在和娘朝夕相伴,快乐着呐。你把你父亲和你娘合葬了?嗯,必须的,今天找你来,有两件事,说说埋在心里的话,对你对我都是一个交代。还想和你合计一件事,想办一个同乡敬老会,让和子女一起漂在厦门的老人,有一个抱团取暖的平台,也许,能抵消些乡愁吧。你说呢大姐?

我看着李棉花,不知道怎么回答。

棉花朵朵白哎,

棉花朵朵开,

朵朵白哎朵朵开,

开白了田头,

白在了俺心里头!

苍凉而又深情的棉花歌儿,由远而近,向我走来。

大姐,你在想什么?

你听,棉花歌!

喛。

王西芹简介:福建省作协会员,60后,70年代末开始创作并发表作品,八十年代成为专业作家至今,著有长中短篇小说多部并多次获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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