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犁 | 《沉年》第五章:晦的云(3、4)
猫仔靠在树上,对老汉说:“爷爷,你回去吧,老太还等着喝你的红糖水呢。”老汉说:“你看,这怎么好?我该怎么感谢你呢?你身上还疼不疼......”猫仔说:“没事,你走吧,赶紧去把红糖买了,再不走天就黑了。老太还不知道怎么样呢。”老汉使劲地握了握猫仔的手,就一步一回头地趔趄着走了。
猫仔看着老汉走出了自己的视线,他慢慢地靠着树蹲了下去。他浑身的骨头都疼。他知道自己走不回去了。
天色慢慢地暗了下来。他胃里一阵痉挛,把中午吃的馒头都哇哇地吐了。吐了一阵,他闭上眼睛。
一只小黑狗跑了过来,向他摆着尾巴,嘴里呜呜地哼着,舔吃着地下的秽物。他睁开眼,不禁一怔:这不是小黑子吗?什么时候跑到石铺街来了?猫仔伸手摸着小黑子的头。小黑子呜呜地哼着。
“哥,你怎么在这里?你的脸怎么肿啦?你身上怎么都是土疙瘩啊?天都快黑了,你坐在这里干什么?”
猫仔抬起头,见是马文娟,不禁一怔,扶着树站起来,说:“是你?你怎么也在这里?”猫仔拍了一下身上的土,“小吃店不是没开门吗?”
“今天不开,明天就要开了。我舅在粮站给我弄了间房子,我就把老太接过来了。我们下午才过来的。刚才停电了,我出来买蜡烛,小黑子在前面跑,我跟过来,就看见你了。你怎么啦?你和别人打架了吗......”
“没事,走路不小心,跌倒了摔的。”
“你怎么这么不小心?脸都摔肿了。我看看——”马文娟伸手去摸猫仔的脸,被他用手挡开了。
“那你快回去吧,天都快要黑了。”
猫仔瘸着腿走了两步,噗通一声重重地摔倒了。
马文娟赶紧上去搀他,带着哭腔说:“哥,哥,你没事吧哥?你怎么摔倒了?你的腿怎么啦?”
猫仔咧着牙说:“我,我大概,走不回去了......”
马文娟的眼泪下来了,“哥,我背你,我背你去卫生院,叫大夫给你看看,你不会有事的......”
猫仔说:“不,我不要你背,别人看见了不好。你一个女伢子家......”
马文娟说:“不,我不怕,你是我哥,我就背了,看谁能怎的?!”
卫生院里空荡荡的,喊了半天都没人回应。一个护士摸样的出来说:“喊,喊什么!你们过年,医生不过年啊?回去吧,过了十五再来。”马文娟狠狠地把值班室的门踹了一脚。
马文娟背着猫仔出了卫生院的门,说:“不行,我得送你去县医院!我让我舅用粮站的车送你。今夜就去。我舅有公费医疗,我就给你报我舅的名字。”
猫仔说:“这,这不好。我不能占公家的便宜。我有钱。”
马文娟伸出手,说:“你有钱,是不?你拿来啊——”
猫仔说:“我有钱,在家里,我存着两三百呢......”
马文娟说:“好,就算你有钱,你怎么去取?谁给你去取?再说,什么是公费医疗?就是公家拿钱让大家医疗。公家人用得,我们为什么用不得?哥,听我的话,公家的钱不用白不用。”
猫仔说:“要是这样,我就不去了。”
马文娟说:“好,我依了你,依了你。药费我给你垫上,你到时候还给我,行了吧?”
猫仔不说话了。
天黑下来,马文娟把粮站的车调来了。是一辆大货车。马文娟把猫仔扶进副驾驶座上,她紧挨着坐在他身边。
汽车打开大灯,雪亮的光柱划破了无边的黑夜......
田甜考上了省城的一所大学。开学以来,她一有空就打听猫仔的情况,后来得知他没有考上学校,回家种田了,心里有些难过,又有些失落。她想给他写信,几次拿起笔又放下。她觉得和他已经有了距离。
她时常回忆起石铺高中的那些时光。她喜欢猫仔,她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她的初恋。她时常把猫仔送给她的那首诗拿出来读。现在她几乎能背下来了。每读一次她都有些许感动。这是猫仔写的吗?猫仔说是抄的,她有些不信。猫仔的作文和他写的字一样漂亮。她就是被他的作文感动而喜欢上他的。一别半年多,猫仔也不和她联系,开始的时候她还有些嗔怪,渐渐地她就释然了。理智告诉她,他们的人生轨迹不可能有交汇了。
她打听到了驿店高中的同桌高大伟,他也考上了省城的一所大学,他们所在的两所大学相距不远。她去找过他,他请她在食堂吃饭。她欣然同意了。他给她点了芹菜炒肉丝,给自己点的是清炒小白菜。饭菜都是打到各人的碗里。她就把碗调了,说她不吃荤的。他也就不推让。后来她们学校放露天电影,她喊他去看,俩人坐在一起,却很少说话。就这样不即不离地交往了近半年,有一天她忽然想,要是和猫仔在一起会是怎样的呢?她不愿往下想了。
放寒假的时候,她得知她父亲高升了,当上了县教育局副局长。她替父亲感到高兴。整个春节,她家里都异常热闹,许多多年未见面的亲戚朋友都来走动了。她想不到袁园也来了。
袁园空着两只手。她是来蹭白食的。袁园一来,就把田甜搂住了,拍着她的背说:“我的好妹子,考上大学了也不言语一声,姐也好来给你庆贺啊!一别半年多,也没有你的信,姐好不容易才把你找到啊!你都把姐给忘了吧?”
田甜说:“哪能,哪能呢......”
袁园松开了怀抱,捺了一下田甜的额头,说:“你个小样,姐还不知道你?姐要不来找你,你会去找姐不?你和那个高大伟好上了吧?”
田甜不好意思地一笑,说:“哪会呢。刚顾着说话了,我给你倒茶端糖果去。”
袁园接过田甜端过来的茶,满屋扫了一眼,充满羡慕地说:“你这屋特大了吧,该有八十多平方吧?”
田甜说:“瞎说,哪有!——呃,高大伟被打的事,后来处理得怎样了?这事我也不好问高大伟。”
袁园抠了田甜一眼,说:“姐就知道你会问。后来杨刚把痦子请进了派出所,痦子不认账,杨刚就抽了他两耳刮子,痦子还是不承认。后来公社让放人。人放了,痦子告杨刚拷打他,杨刚受了处分,调到石铺去了。——呃,妹子,你怎么就知道关心那个高大伟,怎么也不问问姐的情况?”
田甜说:“哦,对不起,我怎会不关心你呢?你也考上了吧?是哪个学校?你和杨刚现在怎样了?”
“你一下问这多,叫姐都不知如何回答了。姐没考上,也没复读,姐的叔是县组织部的,把姐弄到了县人民医院,当了护士,是正式工哩。杨刚那小样,还瞧不起姐,姐也不搭理他!这几天特忙,病房里进了一个年轻人,满身是伤,多处骨折。姐真佩服他,他再疼也不哼哼一声。姐问他怎回事,他说是摔的。鬼才信!”
“啊,想不到你这么快就工作了。马上就要开学了,这些天在家闲着真无聊。要不吃了饭,我陪你出去转转。”
“姐下午还要上班呢。”
“那我陪你去你们医院看看,反正没事,就当闲逛。”
“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