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连载】朱晓玲:余老黑的戏剧人生(6)
朱晓玲,女、湖北。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字著作权协会会员,历任过多家杂志、网络、电子杂志编辑、主任编辑、主编、文学奖评委等职。
在《中国作家》、《十月》、《天津文学》、《广州文艺》、《长城》、《文化与生活》(美国)等海内外报刊、杂志、论坛发表小说、散文、文学评论、人物专访二百余万字
出版中、短篇小说集《冬日的季风》;《朱晓玲自选集》;《朱晓玲作品精选》、《朱晓玲中篇小说选》等文学专著多部。
《朱晓玲中篇小说选》等文学专集被清华大学图书馆、中国现代文学馆、美国西雅图中心图书馆等海内外多所大专院校及国家图书馆馆藏。
朱晓玲辞条入录:《中国作家大辞典》、《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辞典》、《中国当代艺术界名人录》、《湖北作家辞典》
面对摄影镜头和漂亮的女记者,
余老黑不敢抬起头来……
电视台的记者是余老黑得到消息后的隔天上午十点多钟到的余家屯村。他们一行五人是由吕副镇长带来的。吕副镇长让司机小姚将吉普车直接开到余老黑的家门口。吕副镇长典着大肚子由吉普车上艰难地下来的时候,也不管余老黑在不在家,就很夸张地大声嚷嚷着喊:“黑子黑子,快出来接记者。”他的话音一落,“哎、来了来了。”余老黑还真是应声由他的家中走了出来。矮余老黑一个头的四川媳妇双手来回搓着,一副羞羞嗒嗒的样儿,脸上堆满僵硬的笑靥也跟着一起走了出来。余老黑看似像模像样镇定自若、其实手颤抖得历害地与记者们一一握了手之后就将记者们引领进自己家中。一行人进了屋后,余老黑边手忙脚乱地搬凳子边张罗着用一次性茶杯给大家倒水。还大声八气地对一直跟在他屁股后面打转转的四川媳妇说:“还不快去做饭。”四川媳妇就乖乖地往灶间走。
“不用不用,记者们录完像后就回镇上。镇上早已安排好了午餐。”刚落坐的吕副镇长起身将往灶间走的妇人拦着说。
被吕副镇长拦住了的妇人车转头,一副无所适从的样儿望着余老黑。
余老黑并不回应媳妇询问的目光,只是用手挠着头皮望着吕副镇长,讪讪地说:“那……那怕不好吧。”
“没有么事不好的,”吕副镇长走近一脸窘相的余老黑的跟前,将嘴附在他的耳边说:“你配合好记者的采访比什么都好。”
在余老黑和吕副镇长一来二去的说话间,记者们就将镁光灯啦、麦克风啦、微型摄像机啊等一一地摆弄了出来。在举镁光灯的技师接了电源试镁光灯效果时,雪亮的灯光将一群叽叽喳喳、衣衫不整围在门口看热闹的孩子们吓得“哇”地叫了一声,跑散了。没一刻工夫,这群跑散的孩子们又在女主持人试麦克风的“喂喂喂”声中慢慢地又围拢到了余老黑的家门前……
准备工作就绪,模样亮丽妖娆的女记者嗲声嗲气地对吕副镇长说:“镇长,可以开始啦。”“那就开始吧。”吕副镇长说。隔了会儿,吕副镇长蹙着眉头四顾了一下狼籍满地,又零乱又肮脏的余老黑的家,颇为不满地对余老黑说:“我早就通知你了,咋就不准备一下呢?你瞧瞧你家脏的,还象个村干部的家么?真丢基层干部的形像。还不快叫你媳妇把屋子拾掇拾掇……”“不啦不啦不啦,”女记者打断吕副镇长的话嗲声地说:“我们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嘛。我们这个栏目的标题是《廉政建设在基层》,副标题是‘由基层干部廉洁奉公看今日农村干部队伍建设’。余支书的这种家境啦,就是基层干部廉洁奉公最好的证明啦。”女记者说话的尾音明显地带着效仿的(女记者大略是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生人)港台味。
采访是由拍摄余老黑家的室内开始的。
这是女记者的主张。说话嗲声嗲气的女记者说:“我们就是要用镜头说话,用镜头感动观众。余支书家的寒酸和简朴就是《廉政建设在基层》这个栏目最好的解说词。”女记者的话音一落,其他几个男记者就意味无穷地附和道:“对对对对,婷婷真是越来越出息了,越来越会抓重点了。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呃。”说完,几个人相互挤眉弄眼地做怪相。女记者不理他们的话茬儿,继续指手划脚地指挥摄影记者们说:“你们就由拍摄余支书家的内部设施开始。你(她对举着摄像机的高个男记者说)将那部风车和旧载重自行车搞个特写。”“嗯,”她的纤纤右手食指按住太阳穴,做出一个思考状。停顿了片刻后,又指着脚下的地说:“将这凸凹的地(余老黑家的地面没翻水泥)拉个长镜头。这个镜头要是拉得好,嗯,一定会给人一种古朴原始的美。好啦,各就各位,现在开始吧。”
其实余老黑家的房子还算宽敞,就是脏乱了点,光线也不很充足。5米见深的堂屋左右两边各有两间卧室或堆放杂物的闲房。堂屋的纵深处是一间小灶间(不含在5米深之内)。堂屋的地面到处是拉拉杂杂的焦黄的菜叶、枯草及干泥巴渣和尘土,几只绿头苍蝇和一些叫不上名的昆虫在堂屋的上空飞来飞去;堂屋里横七竖八地放着一部风车、一辆破旧得不成样子的载重自行车、两只毛了边的箩筐、一张黑乎乎的八仙桌,八仙桌的左侧靠墙处一溜放着四条鲜红的长板凳(这是他家唯一的亮点);灶间中央放着一个木制的猪食糟,猪食糟的周边都是风干了的零零散散的猪食料和野菜青草之类的什物;临灶间右角处而建的灶台的烧火处,零乱地堆放着枝枝丫丫的柴禾和稻草把子(用一种特制工具将零散的稻草绞到一定的长度,然后绕穿成“8”字状,以备烧饭时用。这种工作需二人才能进行);污黑的油垢已将镶嵌在灶台台面上的白瓷砖污染得没有原形;油腻腻的灶台上七零八落地散放着一些用过没有洗的碗筷什么的;灶台中央的铁锅里面,有一撮焦糊的锅巴;余老黑和妻子及他们二个儿子的卧室也是邋遢得很。床上的被子和床单既污秽又皱揉成一团地堆在一起,分不清那是被子那是床单那是枕头。余老黑和媳妇的卧房门后,有只粪桶,粪桶里面有大半桶浑浊的尿。尿臊味充斥着整个房间……摄影记者摄到这儿时,他们个个都想捂鼻子捂口,但又碍于跟随他们左右的余老黑的面子,他们只好咬紧牙憋着气,腮帮子鼓得老高,脸胀得通红,大气不敢出。刚才还在边摄像边有说有笑地说着各色诨段子的场面一下子没了声息。余老黑显然是感觉到了记者们突然不言语的根源。他一脸臊相地连忙用魁梧的身子去挡散发出一阵阵臊臭味的尿桶的同时“嘿嘿”地窘笑着说:“这哒、这哒,你们就不用拍了吧。”
……
按照女记者的要求,室内的镜头三下二下就拍完了。剩下的工作就是女记者采访余老黑了。
女记者说她采访余老黑时的镜头,要不断地更换一些背景。比喻以余老黑家门前那棵二人也难以围抱得过的槐树为一个背景;以漫天遍野黄灿灿的油菜花为一个背景,还要以……女记者说:“至少要换五个不同的背景,才会使这部专题片丰满、不落俗套。”
“花里胡哨、零乱不堪、没有主题、浮浅、庸俗……”几个男记者在私下里喁喁地说。明显地对女记者的一些作派有想法。但是,他们表面上对自我感觉良好的女记者的发号施命,又都表现出一种唯命是从的样儿。
在门前的槐树下,当摄影记者将摄像机在余老黑的面前举起,当亮丽的女记者向他提了几个诸如:“听说你一上台就对村委会实行人事制度改革。取消沿袭几十年的干部津贴制,对来检查工作的各级领导实行派饭制。请问,你在实施这一系列措施的时候,遇到过阻力没有?遇到阻力时你又是如何解决的?请你就这几个问题谈谈好吗?”的问题后,将麦克风对着他时,他着实紧张和激动了。由于紧张和激动,他的浑身甚至瑟瑟发抖起来,由于紧张和激动,他的脑子中一下子任啥都没有了,一片空白。他低垂着头,木讷甚至是痴呆地望着女记者举得离他的嘴没有多远的麦克风,一个劲地“嗯……嗯……啊啊……嗬嗬嗬……哦哦”就是不知“嗯啊嗬哦”的下面该说些啥。
女记者见余老黑这副怂(此字应该是:“尸”的下面加个“从”)样,心中着实地骂了句“白痴”。而嘴上却甜甜地说:“你不要紧张啦,放松一点嘛,我又不是老虎,你怕什么嘛。放松放松……抬起头抬起头……”
女记者越是让他放松,他越是紧张。他越是不敢抬头看女记者,更不敢对着镜头讲话。
这一天的气温非常怡人凉爽,绝对不是一个容易使人出汗的季节。然而面对镜头和女记者的余老黑却早已汗流浃背,衬衣衬裤湿溻溻地裹着身子使他难受得很,脸上的汗水更是如雨而下……围着看热闹的村民们见余老黑脸上淌着豆大的汗珠,就嘻嘻地调笑他说:“黑子黑子,天气凉爽爽的,你出啥子汗嘛。”“是喜汗哟。”另一个说。“不要瞎开玩笑,记者在这儿呢。”再一个说。“我说的是实话嘛,上电视不是喜事是忧事。你自个儿是个邪货,就把别人的话往歪处想。”另一个又说。
……
经村民们这样一调笑,余老黑的情绪镇定多了。沉甸甸的心情也轻松了许多。当他的情绪镇定下来后,一溜的话儿就涌到了嘴边,他就开始滔滔地讲起了他想要讲的话。他说:“我是1995……不对,好象是93年当上的村支书……”“是94年……”站在看热闹的人群中的余老黑的媳妇纠正说。“去去去,滚一边去。”余老黑对媳妇横眉瞪眼地吼了一声。吼了老婆后,他又接着讲:“我当选上村支书的时候,根本不晓得啥子叫人事制度改革。我只觉得一个小小的村委会没必要要那么多人当官。很多职务都是虚的,比喻治保主任、民兵连长、计生主任等这些职务都是可以兼任的。我接老支书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撤了好几个人的职。被撤职的人都找我扯过皮的,”“有的还拿着粗麻绳来我家寻死觅活。说我家黑子撤了他的职,使他没脸面活了。要吊死在我家的屋梁上。可是把我吓死了罗。我真怕闹出人命了嘛。”余老黑的媳妇一点也不长记性地又插嘴说。余老黑狠狠剜了媳妇一眼说:“你个婆娘少插嘴。”之后,他又望着镜头问女记者:“她说的话没录进去吧?”女记者说:“录进去了也没问题的啦,我们回台后还要剪辑的。你接着讲吧。”余老黑就又接着讲:“他们咋样闹腾我也不怕。只要我身子正,就不怕影子歪。”余老黑说:“我一人任村支书、村长、村委会主任三职;余万良任村长、民兵连长、治保主任、会计四职;徐翠花任妇女主任、计生主任二职。”女记者问:“你们一身兼多职,村民们没意见?”余老黑说:“村民们有甚意见的嘛。我们一身兼多职,完全是义务性的,又不拿一分钱的津贴。本来我刚上任村支书时,没兼这么多职,村干部也不只我们三个人。可是他们跟着我干了几个月后,见不仅真的没有津贴可拿,还要往外贴钱贴精力,就自动提出辞职不干了。结果就剩我们三个人。不是当着记者你们吹咦,我们村没有一个不拥护我余老黑的。我余老黑除了脾气粗暴一些外,绝对没有私心。绝对为农民说话为村民谋利益。镇上下达的各种税费任务,我能顶的则顶……不过我也做了一些对不起农民的事,比喻前几年,有些户不交税费,我们就拿着麻袋到别人家强行装粮食,拆别人家的门,拉走别人家的猪仔,赶走别人家的鸡鸭。当然这种行动不是我们村委会组织的。而是由镇委领导带队,由镇工商所、派出所、税务所等几家行政机构组成的收税工作小组,我们这些村官,只是跟在别人屁股后面做一些拉猪啊、扛门板、扛粮食的粗活……嘿嘿嘿嘿,现在我们不这样做了。现在中央强调稳定嘛,强调讲究工作方法嘛……”余老黑面对摄像机和女记者好象已经很习惯了,说话的频率就加快了许多,语言也越来越流畅顺溜了。尽管讲得跑了题,但他一点也没意识到,很有滔滔不绝的意味。
在余老黑讲得走了题的时候,摄影记者小声提醒女记者道:“喂喂,婷婷,这位村支书是不是讲跑调了。”女记者小声回应:“让他讲吧。难得他放松了。我怕一打断,他又紧张起来,那就更麻烦了。反正回台后要重新剪辑的。再说了,他们这些农民兄弟难得有能露脸的机会。就让他过足瘾吧。”“嗨嗨嗨,真还看不出啊,你还蛮有菩萨心肠嘛。”摄影记者低声椰揄女记者。
男记者和女记者之间发生的磨擦,余老黑一点也不晓得。他只是按照自己的思路继续滔滔地讲了很多离题万里的话。当他讲到村委会的办公经费用是靠罚计划生育款维持时,站在女记者后面的吕副镇长实在不能忍受了,焦燥地向他直做打住的手势。余老黑是看到吕副镇长对他做手势时,才意识到自己说露了嘴。一意识到自己说露了嘴,余老黑就嘎然而止了滔滔的讲话……
……
采访结束,就到了下午1点多钟。余老黑再次盛情地挽留吕副镇长和记者们在他们家吃过午饭后再走。吕副镇长摇着手连连说:“不行不行,这岂不是太怠慢了大记者们。”女记者倒是对留下来在余老黑家吃午饭表现出极大的热情。她双手轻轻拍着说:“好哇好哇,我最喜欢吃农村的锅巴饭。香喷喷的,不要菜都可以吃几大碗。”
女记者话音一落,吕副镇长一脸巴结相地说:“既然苗婷小姐这么喜欢吃农家饭,那我就尊敬不如从命了。不过……”他似略有所思地说“不过,来得及做吗?”余老黑接话道:“来得及来得及,大锅大灶做饭快得很。”说完就大声八气地对站在一侧的媳妇说:“愣着干甚,还不快去做饭。”
余老黑的话音刚落,媳妇便进了厨房。
余老黑的媳妇闷声不气地进得灶间没一刻的功夫,灶间就飘溢出了菜香和饭香。又过了一刻的功夫,余老黑的媳妇就将做好的菜端了出来。她端出来的菜是:一碗清炒藕片;一碗莴苣叶;一碗韮菜炒鸡蛋;一碗瘦肉丝炒莴苣丝;一碗炸得焦黄的寸长的小鱼;一大碗豆腐粉丝鸡蛋汤。菜都上了桌后,余老黑边嚷嚷着请吕副镇长及记者们围着桌子坐下,边拿出两瓶枝江大曲,也不征得大家的同意就分别给吕副镇长和几位男记者各倒了满满一杯酒。倒过酒后,他举起筷子指着桌上的菜“嘿嘿”地笑着说:“让大家见笑了,我们家就只拿得出这样的菜。”在余老黑说这句话的当口,他的四川媳妇单独给女记者盛了碗香喷喷黄灿灿的锅巴端了出来,放在女记者面前,之后她就拿了个凳子坐在了女记者的身边。
余老黑见来了客人一向不上桌子吃饭的媳妇今天一反常态地坐在女记者的身旁,非常生气。他满脸诧异地说:“噫,你坐这哒干甚,还不快下去。”媳妇怯怯地望了望他,很不情愿地起身准备离去。女记者一家伙拉住她的手,说:“嫂子,别、别走。”之后又指责余老黑:“你太大男子主义了。嫂子做了半天的饭,在这儿坐一会也不让吗?”说得余老黑的黑脸成了紫茄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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