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 小荣幸
有人曾告诉我，有光明的地方就有黑暗。而我始终坚信着，你是我黑暗中的光明。
我出生在三一巷，这个繁华都市背后所隐藏的最为阴暗的地方，这个金钱与欲望所交织的地方。我在这里长大，见证了一个女人的绽放与衰老，也目睹了世间的所有丑态。
周围的每一个人都用鄙夷的目光反复提醒着我，我身上流淌着最卑贱的血液。那个本该保护我的女人，在面对我这张酷似负心汉的脸时总会变得歇斯底里，抓着我的肩膀一遍遍地重复说我毁了她。
最初的无措，至最后的麻木，我甚至做到了能面带微笑望着她疯魔，而后由着她撕扯我的头发，说我笑得真恶心。
许逸，你总说我不思进取，自甘堕落，可你是否知道，我也曾努力过。
三一巷从不是个善良的地方，这里不需要知识分子，需要的只有婊子，所有在这长大的孩子都被教育成了他们父母的模样，我也不例外。
那个女人从不会避讳我，放纵欲望的交织，而后听着男人对我的轻贱笑得花枝乱颤。事后餮足地告诉我，你的母亲是个老贱人，而你，生来也将成为一个小贱人。
我从不曾在她眼中望见一分慈母的仁爱，有的只是无尽的寒冷。她一遍遍地在我耳旁重复，我几乎信以为真。
事实上，我也的确当真了，小小年纪便将她身上的风尘气学了个三分。与巷中同我一样遭遇的男孩嬉笑怒骂，非凡不反感他们在我身上游走的邪秽目光，反而洋洋自得。
看，我同那女人比起来不逞多让。
直到白先生的出现。
那是个神奇的先生，衣冠楚楚，面容俊朗，发丝打理得一丝不苟，脚上一双黑皮鞋亮得可以照人。当踏入三一巷的第一步开始，所有人都知道他不属于这。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优秀的人，主动要求住在了三一巷。
我知道巷里很多女人对他抱有好感，甚至愿意不收取一分钱和他度过一个美好的夜晚。
然而白先生却并没有接受这份美意，他总是笑盈盈地婉拒女人们的暗示，既不让别人感到难堪，也不让自己为难。我总看见他拿着一台破照相机游走在每个阴暗的角落，拍下一堆奇奇怪怪的东西。
我知道那个女人对他也抱有好感，所以当有一次他经过我面前时，我故意朝他吹了声口哨，轻佻道，叔，要去哪？想玩玩么？
我想当时我的模样一定十分可笑，在不谙世事的年纪吐出了这样的话语。
白先生望着我拧眉，好看的眉头紧紧皱成了一团。他蹲下身问我，你叫什么？
我尽量笑得妩媚，荣欣。
他又问，你几岁了？
我满是不在乎地答道，可能十二也可能十三，你别看我年纪小，但我懂的很多。
白先生深深叹了口气，眼中流露出一种我不曾看过的神色，但我能肯定那绝非是恶意。我以为他在嫌弃我年纪小，正想再开口，却听他说道，不是这样的。
嗯？我有些疑惑。
白先生满脸严肃地望着我，你不该这样，在你这个年纪，你应该在明亮的教室里学习才对。
那是我第一次听见教室二字，以至于我对那个所谓的明亮的地方充满了好奇。
什么是教室？
那是个神圣的屋子，里面坐着一群年龄相仿的孩子，大家一起学习很多有用的东西，一起相互帮助，相互成长……你一定会喜欢那个地方。
我被说得动了心，第一次产生出巨大的渴望。我飞快地跑回家，身体仿佛化成了燕子在小巷里轻快得要飞起来。我跑到那女人面前，一字一顿道，我要读书。
女人愣了愣，你说什么？
我说，我要读书。
女人倏地笑了，她满是嘲讽地望着我，我以为她不可能答应，因为听白先生说那需要一笔不小的费用，可她却十分干脆地说，好啊。
我惊讶地望着她，只听她意有所指地说道，只要你别后悔就好。
我很快懂得了她话中的深意。
我被送到学校的第四天，不知从哪传出了我生在三一巷的消息。老师、同学，所有人望向我的目光顿时充满了鄙夷，避我如蛇蝎。
短短几天，他们对我的态度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女生将我堵在厕所，撕扯我的衣物，往我的饭菜里倒垃圾。男生时常会揩油，明示要我陪他们睡一晚，反正我在三一巷也肯定没少做过那样的事。
当我从一个试图强暴我的男生手底逃脱时，我想到了白先生，他只告诉我教室明亮而温暖，却没告诉我人心黑暗而善变。
我哭着跑到女人面前，说我不去了。
她看也不看，冷酷道，这是你自己选的路，你现在装无辜给谁看。
许逸，我也想过走向光明，可你是否考虑过，一个生在黑暗的人即使毁灭自我也未必会被光明所接受。
你来时已是我上学的第三年，在这三年里，我学会了如何狐假虎威，学会了如何虚与委蛇，在夹缝中得以生存。
你听说了我许多不好的传闻，却并未因此而疏远我，纯澈的目光总是满含笑意，你主动问我，你叫什么？
我面无表情，荣欣。
荣欣？你笑了，笑容连身后灿烂的阳光都黯然失色，真好，认识你是我的小荣幸啊。你好，我叫许逸，安逸的逸。
你永远都不知道，你的一句小荣幸让我喜欢上了你，就像风拂过蒲公英，本是无心，却带走了它的全部。你也永远不会懂得，身在黑暗中的我能成为别人口中的荣欣是多么心怀感激。
许逸，你的确是安逸的逸。你出生富贵，又有一副好皮囊，惹得多少女生争风吃醋，偏生你永远都是一副无辜的模样，让别人不忍心责怪你。
你成为了我的同桌，总喜欢向我倾诉你内心的想法，我暗自窃喜，却不敢向你透露出分毫。我是如此悲哀而隐晦地喜欢你。
曾有一次我与你走到路上，有人好心提醒你别与我走太近，当心染上风尘气。我司空见惯，并未放在心上，你却像是一头被摸了屁股的狮子，猛然跳上去与他厮打起来。
事后我心疼地为你处理伤口，你却攥住我的手，生气道，你为什么不反击！温和的眉眼是少有的凌冽。
许逸啊……我该如何告诉你，生在黑暗中的我连反抗的资格都没有，他们所说的，全是事实。
我私以为你为我出头便是对我与众不同，自此更加深爱你。我以为，至少我是不同的，直到裴姝的出现。
裴姝是天之骄女，上天创造她时格外偏心，什么都是最好的，无论是身材，样貌或品行。说起来，她与你是如此相配，以至于你在见她的第一眼便失了心。
校庆上，她一首钢琴曲俘获了你，你在台下目光灼灼呃呃望着她，眼睛是前所未有的明亮，那一刻，我便知道我的自欺欺人到此为止了。
我每天看着你频繁地往她的班级跑，看你煞费苦心地制造出一场场漫不经心的偶遇，然后为她的一颦一笑欣喜若狂。
你说，荣欣，你知道么，我从来没有这么喜欢过一个女孩子。
我笑着摇头，心里却在滴血，许逸，你知道么，荣欣也同你一样从没有这么喜欢过一个男孩子，有且只有你。
你说，荣欣，裴姝你知道么！今天我和她搭上话了，她真的好优秀，像太阳一样！
我笑着说那是当然。其实我想说，许逸……黑暗见不了太阳，你的太阳会灼伤我……
我为你出谋划策，你说我是你最好的朋友。朋友？那样也好，我可以隐藏我的小心思继续待在你身边。
你与她越走越近，整天裴姝长，裴姝短。每说一次，我便绝望一次，从未如此无力。
直到有一天，你拉着她的手开心的站在我面前，笑得像个孩子，你说我成功了。
我说恭喜你啊，如愿以偿。
可我快要嫉妒得发疯了，我怕我会爆发。我开始刻意疏远你，我交了新的男朋友，那是个臭名昭著的混混，但他长得好看，我两认识的第一眼便知道我们是同一类人。
他对我不错，我两在学校里光明正大的亲吻，高调得不行，恨不得宣告全世界我们在一起，学校领导拿我们没办法，由着我们胡闹。
校园里充满了对我两的恶意揣测，那是你与裴姝在一起后第一次单独见我。你愤怒地将我从他身边扯过来，怒吼道你的脑子是有坑么？
他抱臂意味深长的望着我，眼神令我莫名的烦躁。
我不耐烦地甩开你的手，关你什么事。
你瞪着我，指着他道，这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就和他在一起！你找个什么样的不好偏要找个这样的！
他的脸色有些不大好，我担心你的口无遮拦会惹怒他，于是冷笑道，你不觉得你管得有点多么？什么样的人我自己清楚，与我荣欣正好绝配。反倒是你，你把你自己当成什么了？
你一愣，不敢置信地望着我。我不敢再看你的表情，拉着他快速离开，临走时，我听着你说，荣欣，你要这么自甘堕落那我们就别走朋友了。
我绷紧唇角，冷冰冰道，随便你。
我与他走出好远，他突然说，你这么喜欢他怎么不告诉他？
迎面吹来一阵风，脸上一阵凉意，我抹了抹脸，说，我不喜欢他。
呵。他低笑一声，粗鲁地将我扯到面前，不由分说地吻了下来，尖锐的牙齿狠狠压住我，我感觉到了他很生气，但我还是回应了他。
一番激烈的亲吻后，他扣着我的下巴，沉声道，荣欣，我不管你有多喜欢他，但现在和你在一起的是我，以后和你在一起的也只能是我，明白么。
我点头说好。
自那之后你像是彻底消失在了我的生活，我以为就此与你再无关系。直到有一天，我独自走在路上，听见了裴姝的尖叫声，你的太阳被两个男人拖进了巷子里。
疯狂的嫉妒心告诉我别管，这都是上天对她抢走你的惩罚。然而我又想到了你每次提到她是神采奕奕的眼神，你说她是你的太阳，唯一的太阳……
我咬牙，拎着背包冲了进去。裴姝被两人压在地上，我拿着背包狠狠地砸在其中一人脑袋上，那人吃痛地跪了下来，趁另一人还没反应过来，我又拾起旁边的转头拍了下去。
裴姝躺在地上毫无反应，我拖了她一把，怒吼道，走！
她如梦初醒，惊慌地爬了起来朝外跑，我紧跟其后，身后两人追了上来，裴姝发出一声尖叫，猛然将我推向他们。
我不敢置信地望着她渐渐消失在巷口的背影，头皮一阵尖锐的刺痛，下一秒被人狠狠按在了地上，整个世界天旋地转……
他心疼地抱着我，那两个男人躺在地上，流了一地的血。他说，我帮你报仇了。
我一言不发地推开他，回到家将自己锁起来，躺在浴室里一遍遍地搓着自己，试图消除那阵令人恶心的触感，压抑的、痛苦的哭声回荡在狭窄的空间里……
当我回到学校时，整个学校的人都知道了这件事。
你与裴姝经过我面前，你纯澈的目光不再温暖，阴冷得像条蛇，你说，你真让我感到恶心。
我目光望向了你身后的裴姝，她微微瑟缩，不敢与我对视，原来太阳周围也存在着黑色。
他生气地想冲上前，我拽住了他，对你笑得温柔而不是礼貌，彼此彼此。
自那之后，我再也没有出现过在学校，他同我一起退了学。退学那天，他说，荣欣，我们以后好好在一起吧。
我想了想，说好。
再之后，我同他四处飘荡，终于有了一个稳定的家，他像变了个人，不再张扬，开始为家默默付出，再之后，我们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我想我一定会成为一个合格的妈妈。
我找到了我黑暗中的烛火。
然而许逸啊……你是我人生中的太阳，黑暗中的光……多少次午夜梦回，辗转反侧，都能回想起，当初你笑盈盈对我说，认识你是我的小荣幸。
我是荣欣，可惜于你，却从不是荣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