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什么跟你告别(4)
老娘住进养老院以后,我一直想跟家里的院子告别。
这是诞生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一个院子。像村子里几百个院子一样普通。不同的是,这是属于我的院子,这里有我成长的印记。
跟一个院子告别,不仅仅需要勇气。
院子大约二百平方,本来五间正房的面积,家里盖了六间。原因是爷爷在盖房子之前把檩条截短了。檩条准备好几年后,家里批到宅基地。爷爷不知道几年的变化,村里房子变得宽大。原来的檩条只能盖小房子。房子就从五间变成六间了。
院子跟其他人家的院子没什么区别,对我来讲,那里承载我半生的记忆。
哥哥在棉花加工厂上班时,有一年发不下工资。厂里用棉籽油顶的工资。家里用棉籽油炸油条,油条卖了能出油本,还略有盈余。
娘炸油条的手艺是早年学的。那时她二十来岁,跟老爸在老家以外的乡镇供销社食堂。娘干活利索,人也聪明,炸油条的手艺相当娴熟。
那是个夏天,我们一边收割小麦,一边炸油条出去卖。那时用碱、矾、盐和面,醒发后在院子里支起案板锅灶。油锅沸腾,需要仨人合作。娘做,我翻,老爸烧火。
那是梧桐树下的一幕。
阳光透过斑驳树影,落在我们头顶肩头。娘的汗水顺着黑发流下。滴到锅里会有噼啪炸响。我一边翻动锅里油条,一边有口水吞咽。难忍时,也会掐一截放嘴里解馋。油条炸好趁热推到大街,这是我和老爸的任务。用不了几声吆喝,用不了穿两条街,油条早早卖完。都是街里街坊,都知道娘的手艺,都知道我们的称好使。
炸油条没多长时间,哥哥分的油用完就结束了。爸和娘还曾琢磨养母猪赚钱。
有几家邻居长年养母猪。有的养两窝母猪。虽然辛苦,等母猪下崽,等猪崽长大,能赶集卖个囫囵钱。家里就养过一次母猪,下了七只猪崽。好容易养到可以卖时,猪价暴跌。老爸那时还上班,起早推猪崽赶集。猪市人少,老爸站在车子上吆喝。想来老爸也算一介书生,声音里透出难言的羞涩。身边有熟人同事经过,老爸会转过身背对。熟人走远,老爸再喊。最后,终于用最低价把猪崽卖完。从此,家里再没有养过母猪。
我十几岁时,时兴养长毛兔。我喜欢白色兔子,也不是为了赚钱,只是喜欢兔子红色的眼睛,长长的耳朵。一日,老爸兴奋地说有朋友给他留的兔子,他下班去拿了回家。
那日傍晚,老爸带回四只白色长毛兔。个头不大,蹲在笼子里像四只白色毛球。我们好好照顾,兔子却在几日相继死去。娘在第二只兔子死去时,发现兔子都少了一个或两个爪子。我们才知,老爸所说的“朋友”,他自己都叫不上名字。人家知道兔子有伤,便宜给他。还送个人情。老爸就是实在,差点感激涕零。结果,四只兔子终究没活到剪兔毛卖钱,老爸还倒贴好几块钱和一个人情。
十几岁的那年春节,我还用四块钱的压岁钱进了玉米做的“糖棍”。进货那天阳光明媚,一夜之间下起大雪。下雪归下雪,生意还得做。我跟着对门两个大点的姑娘一起,我们步行穿过几个村子。雪后的大街上几乎没有人,目之所及有几只狗在街上溜达。白狗跟雪一个颜色,仿佛一堆雪长了眼睛。黑狗站在雪堆里格外精神。我们顾不上看狗,那些狗跟我们不熟,远远对着我们大叫,尾巴耷拉着,紧贴屁股。不是自己养的狗,不会对陌生人摇尾巴。穿过有狗的胡同我们会松一口气,遇到有狗的胡同,我们吓得手脚冰凉。
其实没有狗我也早已手脚冰凉。那时天气格外冷,雪停了,西北风不停。我们没有手套,也没有厚厚的棉衣。手提着袋子,还得小心不让自己摔倒。糖棍是酥的,一个跟头准碎。本钱没有出来,碎了可真就赔本了。
我们三个穿过两个村子就走散了。她们比我大,她们是亲姐妹。带着我肯定影响生意。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总算在另一个村子卖掉一半。中午到了,人也饿了,我已经走出五六里地。又冷又饿,我在桥头坐着。感觉手都拿不住袋子,想回家,脚也冻得没了知觉。路上偶尔会有自行车经过,风大,逆风骑车的人都弓着腰,肩膀一晃一晃。
后来,同村的哥哥下班经过。用自行车带我回家。风大,他蹬不动,让我坐在后座,一路推我回家。
回家后,我把糖棍放在炕头,不然就皮了。我想本钱没出,还差两块。我像孵小鸡一样给袋子盖上被子,自己都没舍得吃。没想到被我哥一脚踩下,糖棍顷刻粉身碎骨。
我在大哭一场后,生意惨遭失败。赔了两块钱,给我哥赚了一堆糖棍。
那年我十八岁,跟最好的姐妹合伙卖衣服。
我们去遥远的即墨进货,那时坐的慢车。半天的时间到达即墨。我们住在市场附近的旅馆。旅馆是三人间,我们去时住着一位奶奶。她跟我们讲,她是赤峰人。来寻找旅游时被崂山山洪冲丢的闺女。她抽的烟有浓烈的味道,眼睛里透着绝望的光。她说她已经寻了仨月,不见孩子踪迹。那一夜,我和小姐妹几乎没睡。奶奶的烟头在黑暗处忽明忽暗,门上没锁,我们顶上凳子。
进货回来,我们每天赶集。在集市上买下摊位,用竹竿拉好绳子,衣服挂于绳子。无风的春天,干燥晴朗,我们的脸晒得通红。又怕有风,衣服在绳子上摇摆不定,不时落地。集市上人来人往,我俩需招呼顾客,还要看好衣服。
最远的集市离家三十多里。早晨去,午饭时不舍得买集上的包子。饿着肚子返回,风大时腿是酸的,自行车仿佛站着不动。有一次又累又饿,我俩在沟里躺了一个小时。耳边有风,抬眼蓝天白云。身边有野花野草,花丛中有蜜蜂,草丛里有蚂蚱和蜥蜴。
我们每天从院子里出发,每天回到院子里。
我用赚来的钱给家里买肉买菜,那是作为一个家庭成员的成就感。我喜欢这种成就感。
我们的生意只做了一个春夏。十几岁的孩子,没有远大的志向,终究没有走远。
院子从此只守着四时田地,我们再没做过发财梦。
前期回顾:
后记:这篇文章在心里很久了,一直不敢触碰。我知道自己在躲避什么。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曾经的院子。每个院子里都有自己的故事。我们出走半生,经历不同,我们身后的院子为我们留守或者消失。用怎样一种方式跟院子告别,我们拿什么跟院子告别?相信你有自己的方式。
文章写了七篇,我会陆续发出。感谢你的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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