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选刊】桥上谁的心思如同乱发

桥上谁的心思如同乱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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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逢现实

李发模

过“小桥、流水、人家”

再往前走

是“枯藤、老树、昏鸦”

跟着马致远,前行几程

忽见时日逆流而上,随势的拱桥

躬腰护落花沿河而下……

树影站桥头,想回避

对岸的鸦噪……却闻

飞驰的快速,一遍一遍

按响喇叭……

时势在变,正如

这山里的早晚

才忆书中“折柳”,而惜别

已转乘宝马

几翅春燕如剪,桥上谁的心思

如同乱发

论死亡

黄沙子

我对一生的总结比不上我的父亲

他向我转述过六十多年的渔耕生活

其间论及流水,他说流水

虽然决不可能快过行船

但乘船人永远是天堂的迟到者

论及青草,他说年轻时

他曾拥有最锋利的锄头

斩断过无数的草茎却无一是他认识的

由此他又论及土地,认为这是他所见过

最任性,但最善于自我恢复的事物

很多人在这里埋下亲人,又埋下自己

“月亮只会为地面上的人死去而缺

太阳却从来不因悲伤升起”

父亲挥动手臂,把目光所及之处

都划归他的领土,但最终

只圈住了脚下的一小块荒地

当桃花陨落……

育邦

月光洒在年轻的面孔上

收割机已锈迹斑斑

可是我们还清晰地记得

它冲进一望无垠的麦浪中

轰鸣作响的兴奋

我们天真地以为

我们会永远拥有

原野,河流和蛙声

我们拥有暮色中的鲜花盛开

——声声作响的协奏

我们生命的某一部分停驻在那儿

——人们廉价地称之为乡愁

是的,没有纪念碑

关于故乡的消息

如风一般,在这冷冷的丛林中飘荡

当桃花陨落

我才看见你从一片茫茫的水域中升起

在春天,在桃花林

你听到回声

那个渐渐走向孤独的孩子

正小心翼翼地保存起那片花瓣

——人类记忆中最为微弱的部分

短歌

冯娜

披上一件砂砾的外衣,人们出海去看海豚

我更喜欢他们回到餐厅时带回的比喻:

“白色的肚皮,像悉尼歌剧院的弧形穹顶

跃出水面时,驮起整面深青色的大洋”

一群接一群,绕着船跳舞

还有叫声,像婴儿没有饮过盐水

“你要是走上甲板,戴着你的珍珠项链

它们会以为你也是海里的美人”

论眼泪

玉珍

眼泪毫无意义

它垂落于眼睑巨大的阴影

浇灌脸庞无能的忧悒

如果大哭

时间将在嗓音中浪费几秒

爆破的悲伤于事无补

而我们依旧如此擅长哭

五官配合着泪水

说出哑巴灵魂的悲伤

而不哭也不算什么

我们从奔涌的泪水中

找自己或他人

它奔涌的速度解释着良心或爱

泪的温度告别心脏体温

从眼睑的冬天下垂落

只有相信而并不确信的失败

令我们生出哭泣的本领

一种无能的能力

优美而温柔

但哭泣如此无用

它终究属于无用

因无用而趋近于

悲惨的永恒

霜降

宫白云

树上伏着稀疏的白云

在冷风中战栗

曾有鸟儿在那里的枝头鸣唱

村庄从未留住那些途经

那白发人,仿佛还在三十年前

挥着他的手臂

我看到的那霜白

一直在视线中闪烁

也许冰凉的暖,才是它的宿命

就好像菊花败了又开

这凉薄的节气替我翻看了一下那时的山水

在它往复的尘埃之上

我觉得已旧的血又再度新鲜

仿佛迎着朝阳的小孩

弥补我的衰老

直至静寂将我包裹

他将替我年轻

记住来来往往之花 |

何冰凌

花间的露水,也可以说是美人垂泪

是上帝清晨来不及收回的那部分小怜悯

他胸腔里的火车,呜呜地开来。

梅花开到最后,连凋谢的气力也没有了

多像一场疲沓的欢爱

现在回头来看

那一树梅花也开得存疑

雾霾一天天加深

真相已不再重要

只有我还在暮光里沉湎,那猩红的落日

消失在去三十岗的路上。

我是虚空的,也是安详的。

只有对人类尚存幻想的人

还在写诗

桃子此时还在我的怀中。

我的腹中,仿佛孕育了一个新的生命

一种全新的喜悦,令我鼓胀

龙羊峡远眺黄河

高鹏程

多少有些踉跄。

在龙羊峡,黄河遭遇到了生平第一次拦截。

像一个十八岁出门远行的人,第一次栽跟头。

远远望去,向下,是高峡

向上,是平湖。巨大的落差里

有着更多的无所适从。

最终,在无可奈何中恢复了平静。

在龙羊峡远眺黄河,现在

是一个中年男人看见了自己的上游。

貌似凝固的水面以下,同样暗藏着

更多的潜流。

这些年,他已习惯随波逐流

这些年,他的河道被一再拦截,变得波澜不惊。

这些年,他的身体不断向下

但却一直试图抬高内心的水位

期待完成一次

彻底的决堤。

信札,或横琴岛的四个夜晚

霍俊明

“见字如晤。”

“来信收悉。”

“顺颂秋安。”

“吾兄台鉴。”

生和死是一封信的开头和结尾

多么烂俗的比喻

为此却耗尽了一生的理屈词穷

那最后的尾韵让人恍惚

山河无尽

可在信札中安身

托钵僧收容信客的灰烬

异乡人正在收整自己的残衣

海滨墓园的冬青树

已经被另一个诗人写完了

大海不再提供蓝色的解药

挺立的树也是孤独的树

渔火,灯光,眼眸里的星光

这一切太虚假了

鸟雀踩踏过低矮的灌木

有不知名的叫声

蒙面、蒙尘,蒙羞

都镌刻在了水泥的墓碑上

带着星空云图的人

也带着那些小麦色的信札

多么美妙而虚妄的时刻

这个夜晚

刘 波

径直走过漆黑的街巷

我想看见光

那许久的沉默有了界限

路灯下的你

比灯光更昏暗

正在将预言作最后的修订

随着音乐一起降落

我收到了温柔的石头

送来质朴的谎言,

同样的谎言

你也曾收到

它们为我们阐释了

这个夜晚难以启齿的

这个叫李壮的人

李 壮

这个叫李壮的人

全裸着站在镜子里

我好像从来不曾认识过他

适量的酒精

就能够在他胸前勾勒出红斑

那斑纹像老虎

也像地图

一个隐藏着的世界

浮出他肉体的水面

一个隐藏的世界

一枚不为人知的星球

夜深了,我脚踩自行车丈量它的疆土

小心躲避着交警

隔壁余庆村的三棵树

李春龙

一棵是白果树父亲

一棵是白果树母亲

一棵是白果树女儿

隔壁余庆村的一家三口

不离不弃不移

千年以上高度

早已立地成佛

几十年来

每次我都想

要是把三棵树搬到大兴村里该多好

或是把大兴村搬到三棵树旁该多好

最后我觉得

只能把自己一次一次搬来搬去

一样好

刀 子

人 邻

我享用过美味的牦牛,

可是没有见过宰牛的刀子。

我忽然想起这些的时候,

心里,忽然一紧。

忽然一紧,让我觉出刀子的把

是那么的生硬,

觉出刀子,那么冷。

可这是天意。

草原上的生死,神是默许了的。

我只是祈愿

刀把如许的硬,

刀刃移动的时候,要庄重,

要带着对牺牲足够的敬意啊。

草 原

梁积林

那一天,风吹草坡

阵雨从头顶掠过

你牵着一匹马在水库边,吃草、饮水

松开了鞍鞯

绿色的草地上有一辆绿色的吉普

没有帐篷

两只蝴蝶拉开了世界的帷幕

我说的是落日

我说的是一只年轮的旋鹰

没有帐篷

一只宗教的蜜蜂,不停地转着经筒

我说的是一辆绿色的吉普

穿过了落日的隧洞

蒙锈的铁

柳 沄

在这个世界上

你无法找到一块

不会生锈的铁

就如同你难以遇见一位

从不伤心的人

其实,跟所有

暗自叹息的人一样

暗自生锈的铁

才是真正的铁

一直不清楚

被锈迹折磨的铁

与那些被悲伤折磨的人

谁比谁更能忍耐

却固执地认为

铁蒙锈相当于人蒙羞

在我的生活里

这样的类比随处可见

譬如那把断了木柄的锤子

和那位猝死于晨练中的朋友

好几年过去了,如今

他们仍在我的心里

相互比喻

写到这里

便再也写不下去了

我突然意识到

——说了这么多

远不如像他和它那样

闭口不言

我喜欢不停劳作

刘 汀

总体而言,我喜欢不停劳作

像十代单传的农民

只要是填饱肚子和消耗生命的事

我都干

比如种五谷杂粮

生孩子,喂牲口,喝大酒

再比如跟时间作对,炼丹修道

我已经做过很多事了

还要做更多的事

即便如此,一生的忙忙碌碌

也仅够我回忆半生

雕刻,让死亡欣喜若狂的艺术

朱 涛

所有的人都躲在无形伤口里

好像不知道这是伤口

轮到他分泌

他辩护道

如果抹去这些褶皱

她们比娇嫩的花朵更艳丽

他很年轻

但偏爱沧桑琢磨的脸

那些被生命滋养的

抬头纹、鱼尾纹、皮肤的褶子

仿佛仅仅出于装饰

来到世界上表演

孤独之旅的美艳

他雕刻让死亡欣喜若狂的艺术

且毫无保留认出

孤独唯一坚不可摧的肖像

你会从人群中一眼认出他们

羽微微

他们是安静而沉默的

但你会从人群中,一眼认出他们

他们在火车上,在大街上

可能你会经过,看他们一眼

便走了。可能你会接近

问他们借个火,点燃手里

虚无的空气,便走了

但有时你的心里空落落的

你会停下脚步,和他们

随便说一些什么。比如,嗨!你好

他们望向你,可能也会说一些什么

但你知道,真正孤独的人

你不会比谈话前更懂得他们

他们说的那些事情啊

都和他们的孤独无半点相关

我将如此生活

韩 东

若有来生,我会静静地看一眼。

我的每一瞥目光都将静静的,

只看一件东西。看完,

就把它搁置一边,再看另一件。

我将如此生活,凝视即永诀。

不再用目光检索,

只将它用于爱,

这爱中包含了死亡。

比如一只精美的果子,

我不再吃掉它,只是看着,

直到表皮溃烂,

同时在我的心里复原。

普通人

周 鱼

一件衣服,白色的,棉质,

没有任何标签,许多人都可以穿它。

没有一个词语该归我独有。

我只有一颗被一群人共用的心,

只是对着星空,尽量接收它可检测到的频道,

并且在它流浪的边缘加了栅栏,

并且在它内部,有一条锁链。

我走在黑暗里—此诗献给毛子

王天武

我走在黑暗里,就像走在我们年轻的时候

多少欢喜的灯光

照着颤抖的贫穷

多少忍受的痛苦

被风吹成纸张,上面写着诗

许多人惨白地活着

需要我们送去血色

许多人的勇气,在流泪时飞走

我看见一个男孩

拽着母亲的衣角,像拽着一个飘走的气球

大地是一个拉杆箱

被静静拖走

向日葵花海赏花指南

杨小滨

从东边踏入,你就会

看见它们列队仰望夕阳。

如此肃穆,仿佛世界已经

微笑着闭上了眼睛。

继续往西,你还可以在波光

粼粼里找到更多

情感的黄金,沉甸甸地

落在幻觉的田野上。

俗话说,种下的是黄金,

收割的总是葵花。那么,

不用太亲昵的爱抚,

蜜蜂就会让香气氤氲

在记忆的刺点。在

必须的闪光里,不管你

是不是认出自己,

都能照出莫名的快乐

从头顶上的花环,

散发出烈火的腐味。

金铃子

过桂溪的时候,我看到冷得出奇高的天空

银杏脱尽,满地的落叶

多得不计其数,多得不能修改

多得我再也找不到——大地的秘密

找不到

苍老的桂溪河,早已没有波涛

干枯,它堆积太多

像一窝苍白的蛇在我体内游荡

我永远不能说出痛。不能说

不管我握得多么地紧

……打水漂的瓦片

谁能留住你

一群鸽子在城堡上学习展翅

它会不会掉下来……会不会吓我一跳

几个行人走在人行道上

故乡人

他们跟我打招呼

他们是谁

你所爱过的事物,到底去了哪里

你最后……所抛之物……它必得落下

它又落到了哪里

花 儿

石舒清(回族)

这么好的果子,吃上一个算一个

这么多的花,能打扮谁呀

这么苦的药,你就放心喝吧

这么长的路,没有一个人能走完

这么大的风,这里吹吹,那里吹吹

这么空的世界,黑上一阵,又白上一阵

妈勒访天边

韦廷信(壮族)

乌鸦叼走最后一枚太阳

夜横冲直撞

推倒好几条山脉

硌下一身伤

族人建议去天边挖个窟窿

把黑暗塞回来

把光放出来

老年人说,我们年级大了

别的重活干不了,但路可以走

年轻人说,我们身强力壮

不怕山高水深

小孩说,天边离得很远很远

说不定要走三十年,四十年,五十年

甚至八九十年

我去最合适,一个孕妇说

我年纪还轻,可以走五六十年

若还走不到天边,我生下的孩子,他可以继续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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