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套平原(37)

姐姐香夫人料到妹妹酥夫人会来的,进正房,喝了凉茶。香夫人知道小酥要问兆河渠堵水的事儿,她不能欺骗她的妹妹,她这样做事情虽然伤害了苗柜的利益,但她很大的因素还是为了妹妹。她不能看着妹妹这朵花没有开放就凋谢。她不能让苗麻钱娶了乔家的小姐还心有旁顾。她不能让义和隆的人们说乔家的小姐眼里可以揉进沙子。她这样做有三点理由,她跟板凳一说,板凳就被说服了。可是有的事她不能让妹妹知道,妹妹的心干净得像狼山上的白云,她接受不了一些真相。香夫人认真地喝着茶,想着怎么给酥夫人讲。

香夫人先开口了:今年天旱,下游的麦子吃不上水。

香夫人刚开头,顺子进来了。香夫人对顺子说,顺子你坐下,我正给酥夫人说今年的年景呢。

顺子顺势接过话茬说,今年的旱灾是后套多少年来罕见的,兆河渠上游基本吃饱了水,中游的水眼看着比往年少了,人们一急都提前放水,毛斗渠里进的水多了,主道里的水就少了。还有些比较自私的人怕水不够,就设闸堵了下水,想着中游的浇过了,水一齐放下去,下游迟一些也不碍事。没想老天一滴雨不下,蒸发很厉害,放开兆河渠也于事无补,下游的麦田就旱死了。下游的人以为我堵的渠,举了铁锹锄头跟我闹,我给他们说了,你们亲眼看见挪开草闸的人是我,你们谁看见设草闸的是我啦?中上游为了保全自己是自私了一些, 但绝无害人之心。

话说到这个分儿上,香夫人也只能顺着顺子说了。她说,苗柜是受一点损失,可是小酥你放心,有姐姐一碗就有你半碗,宁可姐姐喝稀的也会让你吃稠的。人背背一时,地亏亏一茬,现在补种秋田,可以挽回一些损失。小酥,咱们是女人,不要为外面的事发愁,都让我们操心了,男人们干什么去。

听到姐俩说起了女人的话题,顺子退了出来。

香夫人说,你也得说着点儿麻钱,少管闲事,不要老往外跑,家里有老有小的,没个男人怎么行。他这次要不是去帮王家打什么官司,事情也不会这么严重。牛犋上的人有时候没主张,遇事不果断,关键时候东家不在就是不行。王家的二少东家民愤那么大,他对王家讲哪门子义气。兆河渠下游受损失的还有王家的黑麦地,恨王家的人都偷着乐呢,没有人同情你们。

酥夫人想,王家在义和隆是不吃亏的,这次也损失了黑麦地,显然这次水旱是天灾人祸,不然王家的人可不是吃素的。

香夫人又说,你看缨子,在苗家待了几个月就一副小姐的派头,都是你和麻钱惯的。缨子你是了解的,蹬鼻子就上脸。听说还敢跟你顶嘴,翻了天了。这次我就把她留我这儿了,磨坊里不是找了高仓的侄子当伙计吗?就让缨子撒手。用人最好用外人,好管教,不尽心的去留只是一句话,用家里人最麻烦。缨子手上的账,非要交给麻钱,行,麻钱回来了,让麻钱来取,我还有话对他讲。我想调教调教缨子,给她说个人家,也算了了我们乔家的一桩心事。

老额吉在房里打盹儿,铁锤在追一只公鸡,拔毛做毛毽。酥夫人要接他们回去。老额吉的盹儿刚醒,脑子还糊着,她分不清香夫人和酥夫人的声音,她说上哪儿啊?酥夫人说,老额吉我是酥媳妇,接您回家。老额吉说,这不是家吗?晌午你不是才给我喝了汤药吗?酥夫人说,老额吉,这是杨家,板凳和香媳妇的家,我接您回苗家,麻钱快回来了,焦老汉的油布也给您画好了,咱们回家吧。老额吉这才清醒了,她说,哦,我这一阵子是住在板凳家,我说怎么听不见焦老汉在我面前呜里哇啦,我以为他回民勤接孙女儿去了。唉,老了,刚才我梦见我的红格格在河边洗衣裳,麻钱哪儿去了?你们带铁锤给红格格烧纸去,我娃没钱花了,你们给我去,给我烧上一二饼子车的纸钱。

3

缨子留在苗家,被拘禁的感觉。她表面是平静的,把自己不当外人的当吃就吃当喝就喝,其实她心里在寻找着合适的机会。顺子很频繁地回到苗柜,他留在她身上的目光还不如一只苍蝇飞过她身边的时间长。他和香夫人说着什么,他笑着,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他的年龄应该比香夫人还要大一些,他站在香夫人面前,并不像一个毕恭毕敬的长工,他的微笑是兄长式的,他急急忙忙出入杨柜的身影充满了对这一家主人的关心和爱戴。或者他就是这一家的主人,离开时他走出去又折回来地嘱咐,香夫人笑着对他摆手,意思是放心走吧。

缨子不能嫁给顺子,并不是顺子不好,是缨子不能一辈子活在香夫人的眼皮底下。

或者缨子就嫁给顺子,把顺子的心抢过来,和杨家和香夫人对着干。可这是一个多么大的挑战。一个人爱另一个人心就长在了另一个人的身上,她能从香夫人的身上把顺子的心挖过来吗?

缨子坐在房梯子上晒太阳。杨柜坐落在镇子的东南方,视野很宽阔,从外面进义和隆的人一览无余。缨子没有一个亲人,也说不上瞭望谁,也许只是瞭望一下自己的命运,在哪一天太阳升起或落下的时候,有一点转机。终于有一天太阳落山前,缨子远远地看到麻钱骑着马不紧不慢地走在太阳洒成金色的土路上,奇怪的是麻钱的那匹高头大马上不只麻钱一个人,好像是两个人骑在一匹马上。看来他们一点都不急,马蹄下没有一丝尘土。

麻钱回来了。缨子从房梯上滑下来,她飞快地向东往土路上跑,仿佛这个人是她的救命稻草。她的身体还很虚弱,她呼哧呼哧喘着气,两眼发黑。她的身体是空的,轻得像一片树叶,向麻钱飘过来。

麻钱跳下马,缨子就像一只包袱跌进麻钱怀里。

麻钱看见缨子的时候,吃惊地张开了嘴。缨子瘦骨伶仃的,仿佛被谁剥掉了一层皮。

也玉拿着马鞭拨拉着他们说,怎么回事,她不是乔家买来的那个丫头吗?

在河套丫头就是丫环。缨子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

麻钱说,她叫缨子,可能是家里出什么事了。缨子你说,怎么啦?

可是也玉咄咄逼人,她挡在麻钱和缨子中间,对缨子说,你和他拉拉扯扯干啥,你是他什么人?

缨子红着脸不说话。可也玉不依不饶。麻钱上前劝也玉,也玉对麻钱扬起了鞭子。

缨子早听说王家的老小姐也玉曾对麻钱有意,王家想招麻钱当上门女婿,可是麻钱不愿意。麻钱携也玉到绥远前,缨子曾从磨坊里跑出来偷偷看他们上路,她看到也玉的一颗青皮大光头,她就笑了。她虽然没经见多少男人,但她相信男人不会喜欢王家小姐这样的女人。况且此女人还有一路好拳脚,光凭那脚下的马靴,一脚能踢死一头驴。现在这个女人和她狭路相逢了。

缨子想不说话是不可能了,也玉像一把剪刀逼上来要劐开她的嘴。缨子身后有麻钱,她不怕她。她说,苗东家对我好,他喜欢我。

麻钱傻眼了,缨子这是干什么?缨子,你不要胡闹。我是有家有老婆的人,你姐姐知道了会生气的。

也玉转向了麻钱,她拿着鞭子的手颤抖着,嘴唇一点点变白。

她想说,苗麻钱,你还是孟家的长工的时候我就看上了你,你爱红格格,我忍了,你娶了酥夫人,我认了。现在十年过去了,我还在等着,可你宁可喜欢一个小鸡娃子一样的黄毛丫头。

可是也玉抖着马鞭说,我不怪你,苗麻钱,是我看错了人。也玉抡起鞭子抽在了自己的身上。也玉的鞭法真狠,几下子就把自己抽得血肉模糊。也玉大口地喘着气,心里渗出血来。

麻钱扑上来抓也玉的手,把她拉进怀里让她平静下来。这是一个男人让一个女人冷静下来的唯一的身体语言。

好在王家的家丁赶来了才解了围,让大小姐快回王柜,老东家病倒了。

王老东家王义和做梦也没有想到,绥远将军衙门的传令来得这么快。偿还达拉特王爷五百马匹折合银五千两,解除与达拉特王府上千顷的永租地合同。

五千两银子王家是拿得出来的,只是王老东家意识到二儿子王也天拍奉军的马屁拍在了马腿上,奉军如此翻脸,王也天恐怕小命难保,王家的灾难还远远不止这些。与达拉特王府上千顷的永租地是王家的命根子,几十年来这些丰沃的土地依靠义和渠种出的不是麦子而是银子。这些白花花的银子像义和渠的水一样流进王柜。现在堂堂的绥远都统也事无巨细地管起了两家土地的租种合约,看来达拉特王爷出入将军衙门像他王义和当年出入达拉特王府一样如履平地了。二儿子王也天是兵败如山倒,王东家王义和是病来如山倒,两座大山一齐倒下来,王柜便有了风雨飘摇的意味。

达拉特王爷的上千顷土地是王家的命根子,多少年来王家以为它已经姓了王,当年娶来的达拉特公主也已经姓了王,可现在这片河套平原上最肥沃的“跑马地”,煮熟的鸭子要飞了。

王也平在初夏遭受到义和渠上游麦地被淹的打击,枯黄的麦苗倒伏在他心头还没有站起来,现在他亲自伺候了多少年的王家最大的一个牛犋一夜蒸发了。跑马地没有了,牛犋就没有了。他蹲在王柜的墙根下,磕碎了五六个烟袋锅子。他抱怨爹没有早听他的话及时分家。如果早早分了家,谁名下的事谁担待,谁死了埋谁,怎么会连累整个王家?他蹲在屋檐下生了根,饭不吃觉不睡,怨天怨地,自言自语,喋喋不休。郭氏老毛病犯了,不停地生火煮粥,一碗一碗地端到王也平面前。王也平平时总是闭着的嘴现在张开了,只说话不吃饭,把烟锅子磕在碗沿上。郭氏心疼粮食也心疼自己的男人,逼迫王也平吃饭。王也平终于站起来了,他一脚踢飞了饭碗粗喉咙大嗓子地喊,后半辈子都要吃不上饭了五个儿子连媳妇都说不上了你他妈的还吃吃吃王家怎么娶了你这么个八克峡猪( 一种引进的肉猪品种 )。蔫骡子踢死人。郭氏一听气得当即背过气去,她人胖体格大,倒下去像一堵墙訇然有声,惊得病榻上的王义和大声咳嗽起来,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叫也玉。

也玉随麻钱上绥远,度过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过去那种盼望自己成为一个男人的想法化为烟云。她的心温情起来,虽然她顶着一颗青皮大光头,但她对麻钱顾盼的眼神,简直可以说是流光溢彩。每一个心中有爱的女人都是美丽的,她的腰肢柔软了,皮肤白皙了,嘴唇红润了,甚至于她可以嗅到自己身上散发出淡淡的香味来。尤其是她和麻钱骑在马背上,麻钱身上的汗味儿穿过她的后颈钻进她鼻息,她的心就像撑不住露水的红萝卜缨子扑棱棱地抖动起来。一路上她盼着马蹄慢一些,再慢一些,可是村口还是到了。接着另一个女人就出现了,她就被一盆凉水泼醒了。那个男人不爱她。她把一腔热血给他他就会爱她吗?不会。她把她拥有的一切给他他就会爱她吗?不会。一个富人说,我把我的一半财富给你,你爱我吧。对方说,那我们就一样富有了,我为什么要爱你。富人说,我把我全部的财富给你,你爱我吧。对方说,那我就成了富人你成了穷人,我为什么要爱你。苗麻钱不爱她,永远不会爱她。

也玉把父亲从炕上扶起来,把兄嫂叫到正房里来。她说,遇到事得解决事不能怕事。眼下事情是很棘手,但我们也得主动地去处理问题。大家都说说自己的想法。我的想法是,一、现在爹得的是心病,躺在炕上是治不好的,眼下爹只能强打起精神站起来。我陪二嫂和亮水去一趟达拉特王府,先带上一千两银子,告诉王爷眼下青黄不接,今年夏粮又基本颗粒无收,这一千两银子算作替二哥手下的人赔罪。关于永租地千万不能轻易放手,我们请求王爷看在爹和老王爷是亲家的分儿上,看在二嫂的面子上,不要毁掉两家的和气,哪怕我们增加押荒银和地租,也不能失去这个公中,公中是我们王家在河套的一根旗杆,它不能倒了。这样用我们的诚意先稳住王爷的情绪。人心都是肉长的,我想达拉特王爷不至于那么心硬。这还要看二嫂愿不愿意为我们王家努一点力。二、速派人找到二哥通报家里的情况,关注局势的变化。现在整个绥远乱着,军阀之间只有永远的利益没有永远的敌人。只要我们能把达拉特王爷稳住,让他消消气,形势还会发生变化的,我们的运气也会转过来的。

听了也玉的话,王义和果然坐直了身子,他说,也玉,你再给爹说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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