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套平原(48)
怀孕了的缨子和王爷坐在正殿上。板凳和顺子为他们行了打千礼。仆人送上了杨家送给王爷和小福晋的礼物,一只轻巧的漆木匣子。王爷看到这只漆木匣子,脸上立刻掠过不悦,他想起了那只红木盒子,想起曾格林沁,脸色便阴了。王爷示意缨子。缨子接过匣子,很轻,以为是一些细软。打开,抖开,是两套成色上好的衣服。就在这时,当的一声,一只银质算盘掉在漆木盒子里。王爷的眼睛盯了上去,缨子想做个动作已经来不及了。
缨子双手拿着算盘对王爷说,姐姐把她最心爱的东西送给我们了。之后她把软缎衣服捧起来说,王爷您瞧,这是苗家酥夫人的手艺,天上七仙女比不了啊。啧啧,龙凤呈祥,龙在上凤在下,活的一样啊。
可是王爷的脸色更复杂了。他接过小福晋递过来的漆木盒子,用手摸里边的软缎,他的手像被奶油浸润了。他微微皱一下眉头,把半个巴掌大的银算盘握在掌心里。
昨晚接到杨家东家及管家到达的通报后,他想和小福晋商量如何重新分配跑马地。可小福晋双手放在肚子上专心地和她肚子里的孩子说话,她心不在焉地说,王爷您说了算,我生是王爷的人死是王爷的鬼。王爷怎么决定我都高兴。她不会在这个事情上发表任何意见。她如果不向着所谓的娘家,她忘恩负义。她向着所谓的娘家,她吃里扒外。可她绝对不想把跑马地这块肥肉放进香夫人的嘴里。现在,香夫人用惯用的伎俩,对王爷使用掏心术了,缨子立即心乱如麻。
此时的缨子知道,王爷坐在正殿上后还没有完全拿定主意。缨子站起来,蹭到王爷身边,把一颗肚子塞进王爷怀里,在他的耳边说着什么,撒着娇。
王爷把银算盘挂在缨子腰间,说,在我面前走一走。
缨子的心一下子就冰了。
她木偶般地挪动了僵硬的身体。王爷的失望从眼神里淌出来。
缨子的肚子发出了剧痛,她弯下了腰。
这时面带倦色的格日勒上来扶小福晋,缨子看见从格日勒的袍子里掉出几粒豌豆。缨子的心一下子就冒出了浓烟。她的眼睛像把刀子剜在格日勒的脸上,格日勒即刻慌了神,茶碗就翻了。
皱着眉头的王爷对杨板凳和新管家说,跑马地的义和渠两岸由杨家承租,租金不变,租期三年一定,你们办契吧。说完拂袖而去。
这是跑马地的一半。还在义和渠上。
格日勒扶主子站起来。缨子从杨板凳和顺子面前旁若无人地走过,没看他们一眼。他们以为缨子在王爷走后至少要和他们说说体己话呢。
缨子径直进了寝房,对跪在面前的格日勒说,我让你做的事你做好了吗?
格日勒说,回小福晋,那顺子管家看不上格日勒,他心里有女人。
缨子说,你站起来,把袍子解开。
格日勒解开皮袍的腰带,豌豆们噼里啪啦掉下来。
缨子抬手一个响亮的耳光。顺子也是你叫的?
第十章
1
从狼山上下来,眺望义和隆,屯垦新村像一幅八卦图嵌在义和渠北岸。住在新村里的人们早上荷锹扛锄地出去,晚上朝着炊烟回来,在小小的义和隆显得是那样的浩浩荡荡。屯垦队设置的水利公社和农事试验场不像县里的衙门壁垒森严,只是几间平房,与新建的糖厂、被服厂、酿酒厂、杂货铺、当铺一字排向义和桥。屯垦新村像一只蝌蚪的头,义和隆是一只尾巴,很快就要连起来了。义和桥吱吱呀呀的已不堪重负。可义和隆的人们的脸上有了几分新气象,毕竟义和隆转眼之间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小女子们留起了短发,穿起了白棉线袜,脸上抹了雪花膏。过去义和隆的人们说,下地呀?动弹哇!指的是干活。现在男人们见了打招呼说,劳动去呀?劳动,这是一个非常新鲜的词,是屯垦队带给义和隆的一个听得见的礼物,人们欣然接受了。从男人们的嘴里说出来的时候有几分兴奋几分难为情,可是大家红着脸说了,心里舒服的程度赶上穿了一件新衣裳。
义和桥下的杨先生做了公立学堂里的老先生,不再测字了。可人们还是追到学堂里来,想知道屯垦队对于义和隆是祸还是福。杨先生捋着半尺长的银白胡须,踱着八字步说,我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屯垦队没有甚可怕的,这么多的人马来了,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来了。黄河里有的是水,有人就能开渠。后套有的是荒地,有人就能开荒。山越吃越有地越吃越肥,人气越聚越旺,让他们只管劳动去呗。地和渠不够用了,有义和隆的大户顶着。我们屁股底下的一亩二分地人家看不在眼里,我们的丑妻媸女人家还嫌土腥气。你们就放心白天撅着尻子种地晚上撅着尻子养娃就够了,不要操那么多闲心。哦,敢情是水吃不断地吃不薄,屯垦队还给义和隆带来了人气。
杨板凳的屁股底下有地,厚实着呢,所以他很稳当。出门前他逐渐厚实起来的腰弯进大红躺柜里,在里面摸来摸去。香夫人腆着肚子走过来说,别摸了,墙头上挂着呢。杨板凳回过头来,墙头上挂着一顶崭新的黑色的从服呢瓜皮帽。
手里拿着瓜皮帽杨板凳出得门来,回头看一眼香夫人的肚子。他心想,这肚子里的娃肯定是个闺女。有什么依据说是一个闺女呢?秋天挂在正墙上的一大串红辣椒转眼没几个了,吃的时候还得他跳起来揪。这么一想他的心里热乎起来。他杨板凳眼下没有什么比不上苗麻钱的了。老婆比他的好,儿子比他的名正言顺,渠比他少不了多少,地比他翻出五个跟头。现在就缺个闺女,他的闺女十几年以后要博得义和隆的头彩,像当年的乔夫人后来的小香小酥一样。最好是一肚就生两个,不过生一个也没有关系,杨家得了跑马地这个金娃娃,等于杨家添了双胞胎。他把手里的瓜皮帽戴在头上,这是他第一次戴瓜皮帽,像个财主一样。他甩开大步上了义和渠畔直奔跑马地。
远远地他看到了王家的老牛犋,因为人走畜散,已经显出了几分破败。有烟囱的地方不冒烟,这房子也就死了。可依王家在义和隆的势力,他们不会对跑马地彻底死心的。离老牛犋百步远是一口水井,水旺得足有半人深,可见跑马地肥得一把能出油啊。得了这样的地如果还不发财那就是老天爷都眼红你呢。杨东家在井面上照了照自己的影子,瓜皮帽不歪不斜正戴在油亮的印堂上面,他对自己满意极了,他对跑马地满意极了。杨东家心热身子热,提起水斗子舀了水,扣在脑袋上喝。可是突然一声巨大的响动,是铁器砸烂铁器的声音,惊得杨东家手里的水斗子连水直扣到了脖子上。
落汤鸡的杨东家摘下了水斗子摘下了瓜皮帽,就看见王家的大少东家提了一把铁锹站在了老牛犋的门口。这又让杨东家一惊,他本来是不想和王家的人正面交锋的。他来到义和渠上是想看看,他继杨牛犋香牛犋之后的第三个牛犋丰田牛犋是盖在老牛犋的原地呢还是另外择地。
情急之下杨板凳就有点想躲避,刚转身,他想,这义和渠上跑马地不是我杨家的了吗?我在自己家的包地上躲甚呢。于是他又掉过身来,圪蹴在了井沿旁,他甩着瓜皮帽的水说,那么大动静做什么,吓人一跳。
大少东家看到了最不想看到的人。他把铁锹一扔,一屁股也圪蹴在大门中央。他从夹袄里边掏旱烟边说,我在我的老牛犋里动静大碍你甚事了。吓你一跳,你可不像个胆子小的人。
杨板凳说,我胆子大咋咧,没偷没抢的。
板凳想起他的兆河渠,心疼呢,愤恨呢。
大少东家是个语短的人,听了这话就有点气短。他磕着烟袋锅子说,性子急了点吧。没娶媳妇就养娃。
大少东家也会揭短呢。
杨板凳说,我不急,急也没有用。你们王家和达拉特闹别扭,即使我不租跑马地也会有别人来求租的。达拉特之所以给了我,是看我杨板凳有辛苦,我天生是个受苦人。今天我当大少东家的面把话说开,我种跑马地要是没有王家种得好,我就让出来。这老牛犋你也不要拆,王家再回来。
大东家不紧不慢地说,听你这口气跑马地好像是你家的。你是有辛苦,你辛辛苦苦把丫环当成小姨子用二饼子车拉到达拉特。你现在和达拉特是连襟了。要我说,你还不如再辛苦一下,生一个闺女,做达拉特的老丈人,那你就是跑马地的爹了。
少东家的话说得很恶毒,杨板凳听了这话应该是生气的,谁听了这话都会动手打人的。但是他没有。他专心致志地装烟袋锅子,没听见。
大少东家抬起眼皮看了一眼杨板凳。他被对方的沉默激怒了。他站起朝着杨板凳的方向冲过来,脖子上的青筋跳动着。
杨板凳以为大少东家要动手了,也仓促地站起来,握紧了手里的烟袋锅。
走近杨板凳时,大少东家并没有伸手,他擦着杨板凳的老棉袄走到井口,从大裆裤里掏出自己的二两家伙。
可怜老实巴交的大少东家拿出了看家本领,就像刚才他亲手砸了老牛犋的锅一样,他现在要糟蹋这口井。他不能便宜了杨板凳。他不能让杨板凳抢了王家的跑马地还占了王家井上的风水。
他想痛痛快快地撒泡尿,化解一下心中的恶气。可是因为太激愤,下身突然像结了冰,站了半天一点响动都没有。
杨板凳在身后哧哧哧地笑了。
遭受了极大羞辱的大少东家无法转过身来。他猝然蹲坐在井沿上,哭嚎起来。(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