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招“丑得整整齐齐”？上海奉贤做了一次政府、设计师和民众的集体审美实践
这原本是一个自上而下的改造工程：上海市奉贤区，决定对100多条街道及其两侧环境进行改善，解决掉一些交通组织不畅、停车秩序不良、店招店牌不安全等问题。
然而从2018年启动实践至今，它却逐渐演变为一场政府、专业设计师及民众的集体审美互动。店招的式样，街角绿化的树种，休闲椅的摆放等等，都成了各方调和博弈的重点。
人民城市理念之下，美好的街区形态塑造，究竟谁应该是最终“裁决者”？答案似乎正在实践中浮现出来。
奉贤街区改造前后对比。
“店招丑”真不可避免？好设计能解决问题
两三年前起，国内城市不约而同开始了一场店招店牌的更新改造。一些地方出现不少匪夷所思的设计，用统一的底板、字体甚至颜色来框定一条条街区的风貌。老百姓讽刺这叫“丑得整整齐齐”。
奉贤启动的针对区域内超过100条街道及其两侧环境的“百路整治”工程项目，在店招店牌的制作中仅统一了底板，并用结构寿命更长的热镀锌材料，取代了原先商家惯用的、造价低廉的冷镀锌。
“安全是安全，但因当时更多考虑项目的快速推进，也难免出现面广量大的同质化问题。也有老百姓说，改造后的店招还是不够好看。”牵头负责该项目的奉贤区城市管理行政执法局局长陶清表示。
的确，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政府改造项目的核心目标是解决脏乱差、违章违法等“城市病”，人性化、美感是让位于安全和秩序的。然而今天，不少城市治理者发现，“整齐”已经成了改造的最低标准，烟火氛围的营造、美感的表达，均不能缺位。
奉贤区城市管理行政执法局因此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聘请了十数家全要素设计单位、广告设计单位担当“技术外挂”，专门负责各条街道改造中的创意实践。“让专业的人去做专业的事”。
一批设计师进行了实地勘察后，奉贤的店招店牌画风突变：
江海路（南奉公路-育秀路段），两侧建筑原多为红砖砌筑，是海派文化元素的体现。可惜前几年因为大红大绿的店招扎堆，海派变乡土。
新的设计弱化了这条路段的招牌存在感，用连续的钢制浮雕壁画点缀在墙面上，一下就“有内味儿”了。
新近改造的菜场路南段建筑物，原本有许多绿色琉璃瓦元素。设计师在店招和店招之间，用铝板刻画了《富春山居图》里的意象；两侧的店招上方，又用格栅式的屋顶模拟了连绵的山脊，不仅烘托了整条街的江南风韵，还巧妙地把空调外机给藏起来了。
菜场路改造前与改造设计对比。
临近江南园林古华园的古华路，围墙是“三分黑七分白”，店招是古朴味；江南路拆除了原有的店牌，露出建筑物本来的底色，店招文字就直接镶嵌进门头上；日前正在施工中的育秀路，堪称奉贤当地最有人情味的生活一条街，未来的店招会有五段不同的风貌，混搭也是种美……
奉贤为了实现店招店牌多样化，不仅为每条街的新增店招提供专业的设计服务，还用上了造价更高、但设计灵活性更强的小底板构架。
“城市立面的改造投入不能太短视。我们相信，美好的城市立面，会吸引更多的人来奉贤定居、创业，这笔钱花得值。”陶清说。
南桥周家弄店招改造前后对比。
两个“甲方爸爸”，达成共识却不难
南中路曾是90后一代奉贤小囡成长的快乐源泉。路两侧林立的服饰店、文具店里，总是摆放着各种各样令人向往的裙子、头花、偶像海报。但因其大都是破墙开店，可苦了沿街楼上的住户，“晚上九、十点钟，楼下还吵吵嚷嚷，灯光亮如白昼。”
前两年店肆封门整治后，南中路一下冷清了，沿街围墙上也多了一道道水泥砌起的“伤疤”，难看极了。
可当奉贤决定把“百路整治”工程再向前推进一步，挑战改造老百姓满意的复合功能街区时，南中路因为“底子薄弱”，反而成了首选。
也正是这条路，让项目总设计师、上海朋惠设计咨询有限公司负责人徐之勤体验了一把“出师不利”。
“以往我的团队接过很多中心城区的社区改造项目，没少和老百姓打交道。但奉贤的街区改造涉及范围更广、设计内容更复杂，推进比预想艰难太多。”
按照奉贤的制度安排，涉及小区立面改造的项目，需要报居委会论证，再由居委会牵头请居民代表来出主意。
南中路的设计稿交到居民手上后，居民们果然毫不客气表达了自己的想法：有的说绿化别种樱花树，开白花，不吉祥；有的说墙面文化符号设计别用长方形，也不吉祥；还有的说公共座椅用木质的好，不凉，也有的说木的不好，雨天渗水……
最终施工时，工程队调换了树种，方形文化符号改成了扇形，老百姓提得最多的晾衣竿问题也统一进行了更换。
就剩一个迟迟未决的围墙加高问题，设计师动足脑筋，最终通过增加栅状围栏，兼顾了围墙高度不足和百姓抱怨的一楼采光的冲突。
改造后的南中路。杜晨薇 摄
这是设计的魅力所在。奉贤区城市管理行政执法局法制科负责人包文中表示，很多在政府部门看来复杂的情况，通过设计，往往可以找到柔性的解决方法。“这也是我们城管人，在这些年与设计单位打交道过程中最大的受益。”
而在徐之勤看来，一条条奉贤街道的改造中，设计师们才是真正回归到了设计的本质。
“一个好的设计，从一开始就应该是问题导向的。我们同时有百姓、政府两个'甲方爸爸’，前者会告诉我，他们需要什么；后者会告诉我，城市的发展需要什么。我们在这中间，用形式、美感、风貌、文化，做着图纸与现实的桥接。”
设计菜场路整体风貌时，设计团队考虑到路两侧的居民楼之间还有大量的凹陷式空地，如果拿来做口袋公园，城市面貌也有了，老百姓也有了活动的地方。
没想到，方案刚到居委会，就被居委干部否了。居委干部说，相比公园，寸土寸金的老城区居民更急需一些非机动车充电位。何况口袋公园离居民楼过近，休闲椅和健身器材放在谁家窗口前，都会产生“邻避效应”。
这给设计师们上了“接地气”的一课。
街角空间废物利用。李茂君 摄
街区立面改造是城市治理重要一环，应探索打破“九龙治水”格局
一条马路上应该有什么？红绿灯、垃圾桶、清晰合理的机动车和非机动车道、宽敞的车位、丰富的门店、富有创意的招牌……
它们的存在共同组成了当下人们对于美好街道的评价标准：功能完善、组织顺畅、舒适感强，最好还要有一些美感。
可现实生活中，并不是每一条马路都能达到这些标准，尤其是一些早期粗犷建设下的老街区。
政府系统地进行改造，是街区面貌革新最好的办法。遗憾的是国内大多数城市政府功能的设置里，并没有哪一个部门被明确需要承担这份责任。
“房管部门管小区，绿化部门管绿植，市场部门管经营，建管部门管建设，交警部门管交通……街区立面改造，似乎人人有份，其实是'九龙治水’罢了。”陶清说。
然而街面风貌的老化、泛化却并不会因此停步。奉贤许多街道十几年、二十几年没变过样子。几年前违法经营和违法搭建拆除后留下来的水泥填充痕迹犹在。大小不一、色彩过度饱和的沿街店招，也逐渐把整座城区原本的特质风格吞没。
为打破这一局面，本着“最好的幸福就是家门口的幸福”这一原则，奉贤由区领导牵头成立联席办，并推动连续三年的“百路整治”，就体现出了独特的现实意义。
海湾农垦一条街改造前后对比。
金汇大昌路改造前后对比。
通过改造，政府各相关部门厘清了各自权责，形成了一套快速响应的合作机制，为今后街区立面的长效化治理奠定基础。
通过改造，政府与市场专业主体建立了更紧密的联系，形成了“专业的事专业的人做”的科学治理共识，有利于城市治理中的有效资源统筹和效益最大化。
通过改造，作为项目主导的政府部门、作为受益主体的老百姓，以及作为专业服务供应者的设计师团队，真正坐在了一起，畅想着、并塑造着他们理想中的家园，且最终在这场互动中共同成长。
在南中路采访时，记者接连遇到几位上了年纪的老人，见记者对路边的石墩感兴趣，赶忙上来反映：“石墩放在这里蛮好，不然车子都开到人行道上来了。你来看看，我感觉这里也应该加几个石墩……”“这个长条椅子好，下雨不湿，不过这株绿化死了，这种草不好养，换一个品种吧……”
互动还在继续，而老百姓却是真正拿街区当自己的家了。试想想，这样的劲头难道不是人们装修自家房子时才有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