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想症小姐的早餐时分‖文/丁恩翼
幻想症小姐的早餐时分
有人说,自从电影被发明以后,人类的生命比以前至少延长了三倍,也有人说,把阅读当成习惯的人,永远同时活在两个以上的平行世界里,不过相比之下,幻想症小姐乔安的生活,比爱看电影和书本的人还要来得更多姿多彩一些。不过此刻的乔安,是生活中正儿八百的助理护士长乔安,她安静地端坐在早茶餐厅的沙发椅上,正准备享用她的早餐。
餐桌上,摆放着服务员刚给她端上来的一杯煮沸的甜牛奶。乔安闭上眼睛,把脸凑近直直冒上来的热蒸气上,好热啊…她仿佛能听到脸部肌肤的毛孔被蒸气逐个打开的微小声响,随着蒸气不断地往肌理深处渗透,她渐渐感到全身都开始发热…越来越热…
乔安再度睁开眼睛,购物商场大楼里,空调温度开得很高,西侧琳琅满目的发饰精品店里,挤满了成群的正值花季的小姑娘,她们各自忙着试戴花色繁多的发箍、镶嵌着人造水晶的蝴蝶结发带、韩国最新款的荧光刘海发夹、专门用来盘发编发的硅胶魔术棒…乔安看见自己手里拿着一个深蓝色丝绒的长发辫燕尾夹,做工甚是细致精巧。她把发夹随意固定在自己胡乱拢起的长发上,对着镜子瞧了瞧,端庄的柔润色泽,简洁雅致的设计,好漂亮呀…
乔安侧目审视了一下四周,狭长的小店,门庭若市的繁闹,充斥着女孩子们那种特有的、终于挑到了心仪之物的兴奋惊叹的高分贝熙攘声。正值中午换班时间,柜面上只有一个低着头忙于数钱的头发花白的女收银员和一个早已应接不暇的矮个子男营业员——看样子像是个新来的,一副被大把女生的各种提问围堵得焦头烂额的样子…乔安坏坏地轻笑了起来,她感觉自己心里住着一个又刁钻又邪恶的小鬼,此时这个小鬼正酒足饭饱后来回在她心尖上晃荡…
于是…乔安镇定自若地往小店门口走去,一步…两步…三步…她摆出一副很惬意的、闲来无事随便逛逛的样子,深蓝色的丝绒燕尾夹依然拢在她的长发上,她甚至没有朝收银台多看一眼…
“小姐,您的皮蛋瘦肉粥,请慢用。”餐厅的服务员礼貌地为乔安摆上纸巾和餐具。
“哦…!谢谢…谢谢你…”乔安的脸蓦然从牛奶杯上抬起来,睫毛上还挂着蒸气水珠,她使劲眨了两下眼睛,大口大口喝完半杯牛奶,又端起粥碗,满满的一勺一勺皮蛋粥往嘴里送。新鲜丝滑的咸粥从乔安喉中不断下咽,舌尖反复地流连于皮蛋黄的香香的糯,她总觉得这种糯…是那么熟悉,仿佛很像某一样东西…比如…它很像梁雁的手…
梁雁是乔安的大学室友,在那四年里的每一个夜晚,梁雁睡在乔安的上铺,乔安常常在睡意朦胧时感受到梁雁在梦中翻动身体、踢掉被子时床的晃动,也常常听着她喃喃默诵着英语演讲稿后又沉沉睡去,甚至分不清是梁雁睡去了,还是自己睡去了…便是这样的情谊。
毕业以后梁雁在职场上一路攀升,三十九岁,以一千五百万版税登顶企业家作家榜榜首。四十一岁,胃癌中晚期,拒绝治疗,休了长假,瞒着家人,独自包下莫干山一家高级会所的豪华套房。乔安去看她时,她躺在洁白的大床上,那睡姿,比大学时候收敛了很多。她的床头柜上摆放着一个一次性注射器和一瓶没有标签的透明液体。
“帮我一把,乔安。让我体体面面得了解脱吧。”
乔安泪如雨下,她不停的摇头,呜咽着:“只不过是中晚期,很多人到了晚期还能拖个几十年,你怎么能对自己没有信心呢?!”
“帮帮我吧…乔安…帮我保留当年在英语演讲比赛中夺冠时的风姿吧,帮我保留在公司年会照片中端坐C位时的骄傲吧。”
在两个人沉默了很久很久以后,乔安从床边站起身来,“去洗个澡,化个淡妆,选最耀眼的礼服穿上,快去!”
梁雁闭上了眼睛,好像静静睡去了一般。
“多谢啦,我的助理护士长…”这是她留给乔安的最后一句俏皮话。
乔安想起大三的时候,有一次两人闲聊,梁雁说,本来爸爸给她起名叫“梁燕”,取自林徽因的诗句“燕在梁间呢喃。”可祖父说,还是用“雁”字吧,虽是女子,也是可以展翅翱翔的。梁雁终究没有辜负祖父的期许。
乔安把梁雁的一只手握在自己手心里,微笑地望着她——金色的长裙垂在洁白的脚踝处,乌黑的长发从枕边滑落,长长的睫毛傲然上扬,红唇像花瓣一样。
完美的谢幕。乔安在自己心里,替梁雁向她的所有观众深深地鞠了一躬。
已经过了早晨居民的起居时间,早茶餐厅对面的建筑工地也开始了一天的繁忙。打桩声惊天动地,一下一下有节奏地向地面深处发起攻击。
“咚咚咚…”有人敲门。
“请问你找谁?”乔安疑惑地看着门外站立着的一位七十开外的老妇人。
“乔安,我是你妈妈啊。”
“拜托哦阿姨,你敲错房门了,我有妈妈的哦。”乔安正要关门,被老妇人的手臂死死抵住,“不是…我是你亲生的妈妈啊!”邻居们狐疑地探头张望,乔安只好把她请进家门。
“你要怎么证明你是我亲生的妈妈呢?”两人在沙发上坐定,乔安想到自己就职的医院精神科里也时常能见得到这样的老妇人,心就软了,盘算着怎么在不伤到老人心的前提下,脱身去打110电话。
“你亲生的妈妈,会说你不如邻居家的小孩读书成绩好吗?就算会,她会天天说,月月说,年年说吗?!”
乔安愣住了。
“你亲生的妈妈,会说你赚钱不如同事家的小孩多吗?就算会,她会带着很失望的表情,用很羡慕别人的神情,用很大的声音说吗?!”
乔安依然愣在那里。
“你亲生的妈妈,会几十年里从来看不到你有比绝大部分人都强得多的感受力、领悟能力、表达能力吗?她会看不出来别人看电影只是用来消遣,而你看电影是在多么努力地学习编剧对剧情、语言、节奏的把控吗?你亲生的妈妈,会看不出来别人在打游戏、唱卡拉OK、逛街购物、看电视综艺节目的时候,你却在一句一句背英语剧本,一本一本读世界上最优秀的文学作品吗?”
乔安的眼圈红了,虽然她知道她有妈妈,她和自己的妈妈住在同一屋檐下二十九年。
“你亲生的妈妈,知道你有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心愿吗?你亲生的妈妈,知道你为了这个几乎无法实现的愿望,已经准备好了一辈子的前行吗?你亲生的妈妈,知道你宁愿被所有人嘲笑一生,也决不放弃哪怕一丝一毫进步的可能性吗?你亲生的妈妈,知道你所做的这一切努力,只是为了得到她的一句表扬和认可吗?哪怕…只有那么一句…”
乔安想起高中毕业会考的时候,所有同学都通过了考试,只有她,数学不及格,她拿不到毕业证书,她必须留级一年,和下一届的学弟学妹们一起上数学课,然后再和他们一起去参加下一年的数学会考。乔安想起了…老师告诉她这个消息的时候,并没有流露出什么意外或惋惜的表情,老师讲完后就走了,她一个人站在教室外的长廊上,就像站在一间四面没有墙的监狱里,在精疲力竭的时候,没有一个地方可以靠一靠。
乔安想到了她还有梁雁,可是梁雁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了。她听到身后有一个男人在气急败坏地呵斥:“喂!你头发上带的是什么?你付钱了吗?!!喂!”
乔安扭头拼命朝前奔跑…
“你给我站住!别跑!!”那个男人的声音在后面追赶。
乔安的心害怕得快要跳出来了…她挤过人群,奋力往商场楼下跑去…
可是太累了,实在太累了,力气耗尽了,她的眼睛被风吹得生疼,她眼看快要跑不动了…一个老妇人为她抵住了即将关闭的商场大门,乔安扑到了她身上,她的意识开始模糊,她感到自己的脸,靠在一个瘦弱而强硬的肩膀上,她感到那个人用自己的身体支撑着她的身体,温柔而急切地问:“乔安你怎么了??乔安,醒醒啊,我是你妈妈啊…”
乔安听到了,她放心地靠着那个肩膀,她的眼泪一股一股流淌出来,湿了半边脸颊,也湿了那个肩膀。温热的液体,闻上去有母乳一样的芬芳,濡湿地粘在鼻尖上、嘴唇边,有一种香香的糯…这种糯…是那么熟悉,仿佛很像某一样东西…比如…它很像皮蛋的蛋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