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枚橙色发卡‖@刘之秋
一枚橙色发卡
作者:刘之秋
1
搬家的时候,孩子在我身边拱来拱去,叫他不要捣乱,他却一副很乖的样子,仰着脸说道:“我帮你啊。”我不再理会他,在一片混乱中忙碌。
“这是什么?”孩子突然叫道。我回头,看见他朝我举着一个小小的东西。
我一瞥就知道它是什么,接过来,端详着。它还是那么明媚鲜艳,富有光泽。我把它翻过来,不觉一笑:反面的夹子被一根扭成麻花状的铜丝替代了。我知道,夹片在很多年前断掉了。
“这是干什么用的啊?怎么藏在这么一个盒子里?”孩子指着小糖果盒问。
“这是,”我咽了一口唾沫,吐出两个字,“发卡。”
2
那年的冬天很冷。
大雪连续下了好多天。山野、田地、马路、沟沟坎坎全都一片洁白,好像它们自古以来就是白色的。菜地里,井台上,屋顶上,也都是厚厚的积雪,屋檐上吊着长长短短的冰凌。
棉絮般的雪花一直下个不停,地上的积雪越来越厚。大人小孩全都窝在家里烤火。在这样的天气里,出门变成了一件不幸的事。
一天清晨,当我们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听到老人惊喜的喊声:停了,雪停了。院子里的一个大哥哥,在公社的林场上班,他带回来一个好消息:林场要找人去苗圃拔松树苗,马上出发!院子里大点的孩子都雀跃着报名。我当时正在看《一千零一夜》,所以不想去。妈妈见我没报名,在一旁鼓动:“你也去劳动劳动吧,挣得的钱都归你自己。”这后一句话起了作用,于是我也举手报名。
说实话,我不喜欢劳动,因为我劳动的时候显得特别笨。比如学校义务劳动,挑水浇菜,我总是摔跤,结果搀了粪和尿的水泼在了自己身上,惹得同学们发笑。再比如去大山里砍柴,我一不小心就砍在自己的手指上,害得带队的老师又急又怕。但是这次既然妈妈说劳动所得的收入全归我,那我还是很愿意去的。
早在秋天的时候,我就看中了货郎担子上的一个发卡。我们小镇上只有一家百货商店,卖的都是平常必需的东西,没有走街串巷的货郎担子上的东西新奇好看。我喜欢的那个发卡,是小月牙形状,颜色既有点像橘子又有点像西瓜馕的颜色,我就叫它橙色。我看见它的时候,它正躺在一个有黑色边框的玻璃盒子里,闪着温暖耀眼的光泽。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它。
“喜欢吗?”货郎叔叔笑眯眯地问道。他拿出发卡,轻轻地别在我的刘海上,递给我一面小圆镜。
我看道镜子里的自己,看到发卡在我的头发上闪闪发亮。
“多好看啊。要吗?”
可惜我没有攒够零钱。妈妈是绝不会给钱让我买一个好看的奢侈品的。
3
我带着对橙色发卡的憧憬和小伙伴们上了一辆带拖斗的卡车。卡车是用来装运树苗的,因为去的时候是空车,所以我们都可以坐进拖斗里。
我是第一次坐这样的汽车。上车的时候觉得新鲜,心里很激动,暗想这一趟真是有意思。大家你推我搡大呼小叫着爬上了车斗。车斗里除了有些干的黄泥巴,还算干净。我们大多蹲着,为了不摔倒,一只手死死地抓着挡板。有几个不怕脏的,一屁股坐下去,立刻尖叫着弹起来,冷!他们起身的动作快得像触电,这又惹得大家傻笑了一阵。车子在前进,路两旁的树木、远处的山丘都在向后飞。冰冷的风抽打着我们的脸,还直往我们的脖子里灌,眼睛睁不开,鼻子稀溜溜淌鼻涕,还痛的难受。我把脸贴在大腿上,风又扎进了我的头皮,心里直后悔没戴上那顶难看的风雪帽。
幸亏路不远,我们很快就到了目的地。那是一大片菜地,种满了树苗,雪把树苗都覆盖了。大哥哥从驾驶室里出来,指着前面的雪地大声地布置任务:“把这些树苗拔了,连根拔,十棵一堆摆好,每堆两分钱,拔完了统一计数。”他大手一挥,我们就四散开去,各自选定一块地盘拔树苗。
我以为树苗被冻住了,一定很难拔,没想到泥土是疏松的,拔起来并不费劲。我用两只手一棵一棵地拔,数好十棵摆成一堆。拔了几堆之后,手变得麻木了,不听使唤,速度慢下来。哪知道拔得越慢手越冷,特别是手指头,像有无数根棘刺在皮肉里面拼命往外挤。我心里升起隐隐的悔意,为了一个发卡来受这样的罪,值得么?我想不干了,就这样走回家去。抬头环顾四周,大家都在埋头苦干,不远处几个女孩子一边拔着一边说着悄悄话。我没有找到想逃回家的嫌疑分子。我怕大家笑话,怕妈妈责怪,只好忍着痛苦继续拔。后来手指关节变僵了,我只好把手握成拳放在嘴里暖一会儿再拔。看看别人,他们好像不怕冷,身旁摆满了苗堆。再看自己脚边,不用数都知道不到十堆。我心里着急,不知道怎么才能加快速度。
大哥哥走过来,看到我那可怜的成果,忍不住说:“你不要一棵一棵地拔,那样拔到明天也拔不到几块钱。要大把大把地拔,看,像那样!”他指指我旁边的女孩。
我瞧那女孩,只见她张开手掌伸向树苗,一握一拉,就是一堆了。难怪,我拔十次才抵得上她这一下。我开始照她那样拔,虽然未必一抓一堆,但快了许多。拔着拔着,手指头的刺痛感居然消失了,仿佛藏在里面的棘刺都被拔掉了。再拔下去,手指、手掌和手背渐渐暖和起来,几乎感觉不到空气中的寒冷了。直到这时,我才感到大雪天来拔树苗是件不坏的事情。
计数的时候到了。我早就数好了,有八十堆,可以得到一元六角钱。发卡!我完全可以买下那个发卡了。
有个女孩问大哥哥:“钱呢?当场给吗?我要买顶风雪帽,冷死我了。”
大哥哥笑道:“当场给不了,我还要到公社去领钱。过两天吧,不会超过两天的。”
4
我等啊等,等到两天后,从早上盼到中午,从中午盼到晚上,还是不见发工钱。又过了两天,我实在忍不住了,问妈妈。妈妈气呼呼地说道:“钱钱钱,你要钱干什么?”我从她的恼怒里知道:钱,早已经被她领了。可是她却不告诉我!我很难过,也很不满。
“你说过工钱归我的。”我反驳她,“我要买发卡。”
“要发卡做什么!皮筋不是更好扎头发吗?”
“我要用发卡夹住前面的头发,它们老是垂下来遮住我的眼睛,搞得我不好写作业。”我不敢说我喜欢发卡。
“用钢丝夹就可以了。”妈妈指着她自己的刘海说。我瞟了一眼,她的刘海被黑色的钢丝夹夹着,真的好难看。
“你说过这次我挣的钱全归我。”我心里一急,声音也大了,“说过的话算数不算数?”
“好吧,就给你买发卡的钱。三角,三角足够了。”
妈妈就这样光明正大理直气壮地扣了我的钱。我怕她反悔,急忙接过三角钱,藏在一个她找不到的好地方。
我又开始等待,期盼货郎担子的到来,祈求那个发卡还没有被别人买走。
春天的一个黄昏,货郎担子终于来了。我按捺住怦怦跳的心,故作平静地走近那个箩筐。我一眼就看到那个发卡,它还在那玻璃盖下静静躺着,像在等我。
“这次要吗?”货郎叔叔还是笑眯眯地问。
我使劲点点头,把攥在手心里的钱交给他。他接过钱的时候,微微一笑,说:“钱都被你握湿了。”我的脸上“轰”地一热,不好意思地笑了。
当我把那枚橙色发卡托在掌心的时候,暗淡的屋子突然就亮了。它是那么暖和,那么美好。
5
“都不能夹头发了,还留着它干嘛?”孩子不屑地说道,“你可真小气。”
我笑了一下。
其实,我想告诉孩子,这枚发卡是我上小学时的劳动成果,第一次劳动的成果。但是,我怕他不懂。
2018年7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