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火正旺‖文/丁恩翼
炉火正旺
陆毅清心里一直很明白写作和其它职业的不同之处便在于——不是这个人选择了写作,而是写作选择了这个人。如果它选择了你,接下来它就会不断地折磨你,让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它愿意向你打开闸门,让灵感之泉涌入你的大脑,什么时候它又任性地关闭闸门,让你面对一页页白纸,久久无法落笔。
在写作大发慈悲打开闸门的时候,陆毅清很敏锐地感觉到了。他感觉到了这次和往常不同,往常闸门时不时地向他打开过一个角、一扇面,而这次,它近乎完整地平展在他的意识深处,陆毅清感觉到灵感的倾泻如湍急的水流,以至于他不得不用最快的书写速度才得以勉强跟上那水流的速度。他感受着字句在他的脑神经之间呼啸地穿越,以踏破海浪的澎湃力度一往无前地向前奔腾。
陆毅清惊觉到——他整个写作生涯的巅峰时刻已经来临了。这部作品,将成为奠定他事业高度的最强力的基石,何其幸运,他没有错过。他手中的笔一刻也不敢停,任凭意念的洪流为他填满苍白的纸页,听前辈们说,这便是“心流”,人在“心流”中驰骋的时候,世界的其它部分,便都不存在了。
陆毅清的新婚妻子唐晓玲是个体弱多病的女子,她发着高烧躺在宽大的双人床上,汗水浸透了白色的棉被和鹅黄色的、揉皱的枕巾。“毅清…我觉得好热啊…”唐晓玲轻声呼唤着,而正襟危坐在双人床对面书桌前奋笔疾书的陆毅清却丝毫也没有听见。
第三十八页,第三十九页,第四十页…
午后的阳光黯淡下来,夜晚马上就要来临了。壁炉里的火光映照着唐晓玲苍白的脸颊,柴木燃烧发出噼啪噼啪的声响,“毅清…我好冷啊…冷…”唐晓玲的声音更加微弱,却愈发急促起来。陆毅清仿佛听到了她的些许话语声,但却无暇分别她究竟说了什么。“我马上写完了,写完了我给你做午饭啊…马上好了…”他含糊道,像是在自言自语。
第九十九页,第一百页,第一百零一页…
已是午夜,房间里炉火照不见的地方变得漆黑一片。“毅清…我口渴…水…”唐晓玲气若游丝般的言语伴着她时深时浅的呼吸声,渐渐地,呼吸声越来越浅…
第一百九十八页,第一百九十九页,两百页,两百零一页…
初升的太阳露出柔和的光芒,陆毅清的瘫倒在椅背上,圆珠笔的笔套滚落到地上,可是他没有力气去捡。
两百零五页。完成了。一部中长篇。陆毅清觉得这样一气呵成的神来之笔几乎连再校对一遍的必要都没有。他,会凭着它而获得什么?矛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陆毅清听见了自己难以抑制的笑声,这才意识到房间里竟是如此寂寥,仿若空无一人。
陆毅清猛然间惊觉到了什么,他调转过身体疾步走到双人床前,“晓玲…晓玲!晓玲!!”陆毅清把唐晓玲的上身从床上抱起来,透过炉火和晨曦的光,他看到她的脸,她的手臂,她的腰,仿佛是在顷刻间瘦削下来,像折坏了的一片纸人,那么轻薄,那么冰凉,他把脸紧紧贴在她的鼻翼边——一丝气息也没有…
唯有炉火嗞嗞地割破空气,这是真正的寂静。
唐晓玲的身体在陆毅清的臂弯里开始变得滞重。苍白的肌肤透出黯淡的黑灰色。当陆毅清在只属于他的“心流”间飞奔的时候,这个真实的世界里,究竟还发生了什么?这段让他流连忘返的时光,假若它不曾出现…假若…写作没有大发慈悲地向他敞开灵感之门…假若…这一切未曾发生……
陆毅清走到书桌前,捧起叠得整整齐齐的、标着清晰页码的小说文稿,抽出底部的第二百零五页,扔进壁炉里正在燃烧的炉火中。纸页顷刻间化为灰烬。接下来是第二百零四页…第二百零三页…第二百零二页…
火舌贪婪地吞噬着被扔进来的一页页稿纸,灰烬再度烧成灰烬。第一百九十九页…第一百九十八页…第一百九十七页…
陆毅清好像看到唐晓玲的脸颊上显出一丝红润。是火光的缘故吧,他想。
第一百八十页…第一百七十九页…第一百七十八页…壁炉旺盛地燃烧着。
不是火光的缘故。
陆毅清轻抚着唐晓玲的手臂,感觉到她的肌肤散发出一种与脂肪糅合后而产生的弹性,一种生命力。
第一百五十页…第一百四十九页…第一百四十八页…
陆毅清的眼睛一刻不离地望着唐晓玲的脸——她的嘴唇由淡灰色变成了柔润的粉红。
第一百页…第九十九页…第九十八页…布满字迹的手稿纸页像扑火的灯蛾一样不断涌向熊熊的炉火。
他听到她微弱的呼吸声,他把耳朵贴在她的嘴唇上,仔细地听着,仿佛这是来自天堂最美的音乐。
第六十七页…第六十八页…第六十九页…稿纸翻卷,肢解,消散。
唐晓玲的睫毛动了一下,紧接着,又动了一下。
第三十九页…第三十八页…第三十七页…
“毅清…我好冷啊…冷…”她的声音是那么轻,那么弱,像是从喉间深处发出的混沌不清的腹语,随着最后一页稿纸沉入深不见底的火海,唐晓玲的眼睛睁开了。她的嘴唇张翕着,刚想要说些什么,便被陆毅清一把搂进了怀里。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觉得,听到她的声音,是对他的一种救赎。
“毅清…我口渴…”唐晓玲依然发着高烧,身体再度渗出汗水,陆毅清寸步不离地守着她,喂她喝汤,第二天,她的烧便退了。她说她昨天晚上觉得好冷,后来就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的身体被什么东西掏空了,掏到另外一个星球上去了。唐晓玲笑了起来,“好荒诞无聊的梦啊…”她说,“不过现在不冷了,还觉得有点热呢,大概是壁炉里的火烧得太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