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村庄】清明纪事
清明纪事
□杨辉峰
1
“清明”实在不是个什么好日子。
清明当天,我从工作的邻县回老家,本来想回去给祖父母和哥哥烧些纸去,母亲说清明前一天三叔专门从省城赶回来和小姑、我父亲一起去村北坟里给他们烧过了纸,算是在这特殊的日子送去一份亲人的心意。时值午后两点,上坟已晚了,也就暂时搁下了烧纸的事。其实,那边有钱花的人也是幸福的人。幸福一词却常常与我辈一样的庸人无缘,有些唐突而片刻的快乐常常不是生活的真实,也不是生命的全部意义,而是来自心灵的一份安慰,常常以为清明就是阴阳两界的亲人的会合日,不是与世决绝,不是放弃一切,而是商量明天的事物。
然而,清明这天,从四面八方赶回老家的人,我一个也没有看到,他们烧完纸都各自匆忙奔赴命运的战场了,风尘仆仆的村庄,偶尔扭起身子的炊烟越来越少,眷恋故乡的人却越来越少,这是一个多么让人心情异常沉重的日子,我平日回去见着村人都打个招呼什么的,而清明节假期见了村人心情如哭丧般难熬。一种伟大的仪式让我放弃了俗世的客套,心里想去哥哥的坟地看看,但我的孩子老也纠缠着我,最终未去成。祖父母是合葬墓,他们尚能团聚于另一个世界,而哥哥呢?只能孤零零一个人躺在山坡,看着天上永恒的星斗。这些日子,我应该放下一切,好好去给哥哥整整坟茔,收拾墓草,但是这个想法落空了,不免心里有些遗憾。是啊,故乡的牵挂重于一切,我们都是被命运捆绑在乡村先人们墓碑上的游子,是一个被叫做清明的节日唤醒的傻子。
看着朋友圈里许多人都在晒清明旅游的图片,干脆暂时关闭了朋友圈。我一直认为,清明,应该是一个人民间自觉的行为,是怀念故去的亲人自我的放逐与宣泄,是一个活着的人对故者的起码尊重,容不得马虎,清明不是悲伤的唯一刻度,却是悼念的巅峰良辰。大自然分明地安排了这个节日,也是一份上苍的馈赠,还是有意的怜悯?
2
一到县城,我就急着打电话问母亲要不要啥东西?她每次都说不要乱花钱,我问她脑心通完了没?她说还有上次买的,啥都不要。我心有所失地挂了电话。一分钟后,母亲却拨过来电话,叮嘱我一定要买些东西,趁这次回来看看一个近族的叔父。我本来老早想去看他,无奈俗务太多。年前就听说他患了胃癌。未料想半个月前,他呆坐在我家门前的石头上,勉强晒着太阳,我竟没认出他。走近才发现他整个人已经瘦的几乎只剩下一个骨架了。一个刚过天命之年的关中汉子体重一下子瘦了约摸一半。我看到他的身子缓慢地挪动,心里不由心生悲凉,关切地走近去打招呼,但他嘴里吐了几个字我没有听清楚。人已经瘦的快认不出来了。现在却已经不能生活自理了。
我清明假第二天去看望病重的这位叔父。他和妻子二人待在家,他说话很吃力,声音很轻,脸色枯黑,眼神有几分呆滞,但脑子一直很清醒,表达很清楚。他问我现在的工资怎样……他让我坐下来,他已经不能自己起身了。我和姨说了一会话,他一直静静地听着。我劝他听听秦腔,也许身上那股难受劲会少些。他说那很木乱,听不成咧。语气明显有些平缓无力。大凡在关中土生土长大的人,谁不喜欢听秦腔呢?人生的沉浮和大喜大悲都在一折秦腔戏里吼唱的淋漓。他一个风风火火的关中汉子却听不了秦腔了,我心里咯噔了一下,莫非像母亲先前听村里人说的,人都瘦干了,医生年前冬里说活不下几个月。他年迈的父母已经被瞒着给小儿子接进城里了。我的母亲也老念叨着去年冬天,零下十度的天气,我儿子在家里玩突然把我家的铁门在里面给关上了,母亲一时没有办法。正好遇上这个族里的叔叔路过,他费了好长时间把门从外边拨弄开。母亲说,他是个好人啊,可他儿子才二十几岁还没娶媳妇呢!咋得了那哈哈(难以医治)病,好人啊,可怜呀!
3
清明节五天后,我在外给老家打电话时,母亲说,那个族里的叔叔已在我离开老家的当天夜里不幸离世了。我的父亲作为他的兄长之一和族里的人为他打墓,准备着后事。春天在干旱了二十多天后的下葬那位叔父的日子落了雨。天亦有情,天亦流泪。
我记得离开老家前一天,他的儿子和女儿也都围在他身边,但大家没有吵嚷他,他躺在春天最后的温情里,躺在一个被放平的轮椅上,静静地闭着双眼。我却没有再次走近他打一声招呼。因为我怕打断他最好的时光或者梦境。黄土坡上,经常今天看到那人还在房檐下晒太阳咂吧着一锅旱烟,明天就说,某某又殁咧,走,打墓走!人们祖祖辈辈已经看惯了生生死死,平常如水,却哪能确保活着的时候就能给一个家庭一个完美的答案呢?一个男人悲苦的一生就这样结束咧!一个顶梁柱就这样倒下了,难免让人唏嘘不已。
村里人都经常掰指头算日子,清明过了啥时是谷雨,按往年的习俗:清明前后垫瓜种豆,今年气候反常,只得等谷雨前再说。清明是五谷之外的一个分水岭,可以种一把萝卜白菜豇豆什么的。那是活着的人营生的美好事物。我常常也信奉一句话,我只在这大地上过完一生。人生没有轮回,生命无法复制。一个个节气一截一截偷取我们的一生的光阴,偷取一个个农民一生的艰辛。
小的时候,每年农历十月一我们兄妹跟在母亲身后去给北山上的外婆送棉被,母亲总要花半天功夫做些纸被褥,花色鲜艳,做工细致。那时,母亲老远就哭哭戚戚,幽长而哽咽,那是用哭声唤醒亲人的灵魂么?烧被前,母亲总要在地上画一个大圆圈,嘴里自言自语着,妈喔,你在那边受苦咧,我今儿给你送被来咧……然后泣不成声,大哭一阵。我跪在旁边心里也很不是滋味。日子吧嗒着一把心酸的眼泪,一年年过去了,至少在我们老家一带,没有多少乡下人一味去效仿古人的孝义,在清明专门为亲人烧纸钱,送香蜡之类的祭品。前些年,只有少许城里人回来给亲人烧纸。现在的传统节假日愈来愈多,城里人大都是兜兜风,走走过场,然后四海踏青。清明,让一个人记起来了故去的亲人灵魂的地址,去反复温习尘封了的团聚的温情。也让人明白或者看透生死一瞬间已经成为历史,活着的人都是正在挑战死亡的幸运儿。清明,成为树在阴阳两界的界碑,一边是亲人的安魂之所,一边是活人的道场。许多人,躲在两个简单的字眼背后,享受一段痛苦的记忆或者分裂的追寻。
4
是的,父亲的一生都活在渴望雨水的民谣里,爷爷的一生却活在兄弟四散的悲伤里,长歌当哭,清风明月,命运把一切交给了时间。清明,是一把切碎悲欣的刀子,也是隔裂亲情的利器。这里珍藏着一个人一生的牵挂和破碎的思念,背负着无数亲人的恩义,荡漾着一个家族的脉气与门风。
诚然,一个人肉身的消亡并不是生命的全部结束,他还活在村子的上空,活在别人的茶前饭后的闲谈里,活在自己亲人的心中。他像一场迷雾一样挥之不去,大概要过四五代人才慢慢被遗忘 逐渐淡出人们的平常记忆。清明,是一个让灵魂复归的日子。祖辈们一个个回来看看村子里的变化也是一件好事,他们在地底下睡着了也有一些欣慰,灵魂得以安妥,也是一份幸福。荒草掩盖的老屋,空着两眼疲惫的窑洞,瞅着来来往往的村人,也等待着主人的回家。回来了,一个声音,常常在另一个世界低回,但终究回不来了,只有活着的人更懂得活着的意义。
清涵春气,明照万物。清明,应该是一个充满生机和阳刚清气的煌煌之日。人们却要在此日纪念故去的亲人,也许祭奠本身毫无意义,而是要祈求天堂里的亲人,保佑自己重新获得生命的力量,让命运在天朗气清和春和景明中有一个新的超越吧!逝者长已矣,生者徒伤悲。伤亲痛友,人之本心。
清明,我们的眼泪时常化作杏花春雨里的精灵,舞蹈在远方的一份永恒的乡思里。人间草木绿意日浓,这美的人间哭过之后也是一片值得向往的活着的光景。我们都是在光阴背后赶路的人,我们看不到自己都做了些啥,现在在干啥,明天能弄啥,一个悲凉的节日翻过那个让许多人追赶的日子。
5
人间四月天,春天很美,活着的一份幸福,与亲人无关,那些蹁跹的蝴蝶也许知道,我们的每一滴眼泪都是亲人的一份骨血,一份温度。那些沟壑纵横,阡陌交通的乡野才是人类灵魂真正的归宿,才是他们生命最好的家园。每一朵花开,都预示着一个新生命的诞生,也擦拭着我们蒙尘的世俗之心和双眼。
清明,一个候鸟飞越的节气,一个停在诗经里动词。时刻缠绕和延伸着人类的命运线索。清明,一个常常浸泡在雨水里的名词,一次次闪着光。那是春草绽开的微笑,那是一个遥远思念的背影,那是祖祖辈辈亲人的一份幸福的回答。
清明,两个世界的人在这一天得以精神的聚会,灵魂的相交。不一定是泪水滂沱,不一定是肝肠寸断,不一定是望眼欲穿,不一定是摧山动地。这只是一个让人回到生命中那个永远无法抹去的原点的日子。清明,应该是一个阳光纯粹的纬度,时刻安详地目睹着大地上的生灵,他们怎样生生世世,怎样朝朝暮暮,怎样庸庸碌碌,怎样聚聚散散。人类只是这一个神秘节日里的符号,泪水悄悄流过历史的沧桑和命运的诀别。像尼采一样凝视深渊过久,深渊将回以凝视。伤感清明太深,清明必报以伤感。心清思明,慎终追远,已化悲怆。临水踏青,放逐心灵,亦是欢欣。宋代苏轼的《东栏梨花》:“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人生青冢孤山也罢,树碑千古也罢,在历史的洪流面前不过是一缕寒烟,在无限宇宙里一个人的生死微不足道。古今治世,清明难久。一个古老的节日,承载着一部历史的担当,也敞开着一个时代的胸怀。清明是一种涵养,更是一种力量。清明是一种高度,更是一种温度。清明是一种气脉,更是一种风骨。
当我们跪在亲人的坟茔前,跪在黄土高坡上,看着飘飞的纸灰被高高的天空所收纳,闪烁的火焰里莫非一个个亲人遥远的微笑,莫非一个个灵魂自由极致的舞蹈,莫非一门遗风久久回响于世的传奇。清明,这场席卷故乡和中国大地的盛大仪式,雨水与庄稼永恒的秘密咒语,那里生长着一个家族乃至民族的记忆,一群活着的人永远无法缝补的心灵裂痕,也时刻孕育着一个时代的春天。
『关注啸鹤艺术 精彩无限』
专业引领乡土中国文化
时刻温润精神心灵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