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小说：催乳师

催乳师

文/路边

1

开始写他的时候，有很多顾虑，我担心真实的表达会被一种隐秘的力量鞭挞得体无完肤。

但我还是决定写写他——在他消失以后。

“往脸盆里倒一壶热水，把干净的白毛巾浸到水里，认真淘洗两遍，然后轻轻搭在乳房上：按摩哪个就搭哪个。”

当我写到这里的时候，我发现我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我没有写清楚谁在干这件事，我只写了这件事的前奏。这种写法让我非常反感，我应该休息几天，我想象着成稿的那一天读者们夸张的表情。

贾编辑打来电话问我写得怎么样了，我跟她说没了灵感。她在电话那头一边吐一边骂：生活啊！你他妈没生活你有个屁灵感！

她后面断断续续说了一大堆，什么体验啊，什么真实啊，什么先锋啊，意识流啊，卡尔维诺该死……大概有半个小时之久，中间还吐了好几次。我忍不住把电话放在了桌子上，右手去抠发痒的脚趾头。

后来，我隐约听见她被一个男人叫走了，手机掉在了地上，一辆汽车飞驰而过，电话里传来“咔嚓”的一声，随后便是忙音。

我冲着电话猛喊：贾编辑！贾编辑！贾编辑……在确定她的手机被汽车碾了个粉碎之后，“他妈的”从我的嘴里脱口而出。这句话有些干燥，像马路牙子上一口干巴巴的痰。

我竟然担心贾编辑被车撞死，于是打了她另一部手机，接电话的是一个男人。他一上来就问我是不是要找催乳师，他说他就是，虽然他是男的，但他确实是一名催乳师。我有些不耐烦，我问他有什么打算，他顿了顿说：如果可以，我很乐意出现在你的小说里。

我问他贾编辑在哪里，他说贾编辑刚睡下。他还说贾编辑喝了很多酒，她几天前打掉了肚子里的孩子，现在谁也不许打扰她。

2

他说他很乐意出现在我的小说里。

见面的地点选在了一家月子中心。用他的话说要写催乳师就得亲身体验一下，一下不行就两下，直到想象与现实之间那部分不真实被抹平为止。

我问他是逻辑上的不真实还是感觉上的不真实，他没有回答。他有些回避我，毕竟他只是一名催乳师，不是语言分析大师。虽然他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但我知道他的这种回避很含蓄地表达了他对写作的看法。也就是说，他希望生活是真实的。

我明白，我全明白，故事可以编造，但生活必须真实。

这是他曾经工作的地方。里面的人见了他都很惊异。我隐约感觉到他在这里不太受欢迎。但是里面的人还是很礼貌地接待了他。

他向一名接待人员说明了来意，我看到这名接待人员显得有些不安。粉红的衣服下呼吸急促。我赶紧解释道：“模型也行。”

我假装找到了积乳的部位。他紧接着说：“再确认一下。”我点点头，表示确认完毕。

“第一步搭上热毛巾，让里面的血液流动起来。”我照做，并在脑子想象血液加速流动的情景。

“轻轻揉开，记住，朝一个方向揉。”我转头看向他以示动作完成。

“向顶上推，这一步得有耐心。看到乳汁流出来继续推，直到不流为止。”

“还要确认口有没有被堵住。”

说话的时候，他很平静。中心的人就在旁边坐着玩手机，时不时发出几声干笑。

我把他教给我的动作重复了几遍，有些步骤靠的是想象。想象是危险的，因为它不受控制，也不受限制。

我抬头看着他，突然感觉像在做梦。我好像退出了现实世界，转身朝一片浩渺的星云走去。星云里探出来很多脑袋，无数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带着惊异的表情。

所有人的脸都是平面的。

就在这时，我想，我知道了他。

3

贾编辑打来电话说：他死了。

我问：谁？

她说：就是他，催乳师。

我没有问她细节，因为我似乎知道原因。我劝贾编辑不要太悲伤，她反过来问我：你懂什么？你懂吗？每一个问号都饱含热泪。我知道她又喝了很多酒，劝也没有用，索性直接挂了电话，让她自己安静一会儿。

比起长篇大作，我可能更喜欢精短一些的小说。这是契诃夫留给我的精神支撑。

写到这里的时候，我认为我并没有太接近他——那个不知姓名的催乳师。于是，我开始回忆一些细节，以便将他的死补充完整。

在月子中心体验完催乳技术以后，我的脑袋里并没有冒出实质性的灵感，怎么写一名催乳师，我完全是糊涂的。

我反而对他这个人产生了极大的兴趣，比如：他为什么要当一名催乳师？这跟之前的说法其实是矛盾的，因为你在考虑这个问题的时候就很自然地构思着关于催乳师的故事。

他回答我说：因为生活。

我问道：为了赚钱糊口吗？

他说：一半是这个原因，另一半是因为他想写一部关于催乳师的小说。

我追问：你写了吗？

他回答：写了。

几天以后，他用邮箱发来他的小说，我迫不及待地读了起来。

这是一篇篇幅极短的小说。在他的小说里催乳师的出现似乎只是为了让读者看见死亡——一个人不明不白地死去。他好像并没有什么打算，关于催乳师他也是迷茫的。

我在小说里只读到了他，催乳师是模糊的，甚至是透明的。我想如果人们不知道他是催乳师，便会很奇怪为何小说的名字是《催乳师》。

4

一些细节

一个晚上，我去了月子中心。

路过灵雨寺街时，我看见一位老人正在路边烧纸，火势很旺，好像要烧给很多故去的亲人。距离他不足十米的地方，一位交警正在疏导车辆。活着的人和死去的人都在路上走着，我的小电动车从他们中间飞速穿过。

接待我的依旧是上次那个人。她依旧穿着粉红色的工作服，了解我的来意后，依旧呼吸急促。

“能不能不回答这个问题？”她的表情告诉我，对于他的死——她才不关心。

“我想你们都知道。”

“我不能跟你说，因为我只是听说，没有见过。”

“没有见过什么？”

“那些花啊！”

“那些花？”我的话好像一下子羞辱了她，她瞪了我一眼就跑了。

我一个人在大厅里站着，像被罚站的学生。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突然听到一阵“嚓嚓”的声音。顺着声音的来向看去，一位老婆婆正在走廊的那一头收拾垃圾。她用着很大的劲儿捣那些垃圾，整个走廊回音仍仍。我很快意识到这家月子中心已经停业很久了。

看来今天是得不到答案了。

回家的路上又经过灵雨寺街，那位老人和交警都不见了。马路上空荡荡的，不时有代驾从身边飞驰而过。我想，在月子中心，粉红色一定认为我故意套出了她不该说的话，所以她才有些不高兴，所以她瞪我。

我问贾编辑：“你知道那些花吗？”

贾编辑在电话那头不说话。过了一会儿，她说：“你来一趟吧。”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贾编辑，在此之前，我们仅仅在电话里探讨怎样出版一本小说。

眼睛明丽，头发乌黑，厚嘴唇，脖颈颀长：这是贾编辑留给我的第一印象。

“我知道那些花。”贾编辑开门见山。

“到底怎么回事？”我问道。

贾编辑将身子靠在沙发上，脑袋向后仰去。

“简单点说，他碰过的乳房都会长出一朵小粉花。”

这或许就是人们无法接纳他的原因。我不确定这些细节会带来什么，也许人们私底下还有其他的说法，人们憎恶他。

我已经不太关心这些了，我只知道他是一名催乳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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