篆刻学习:款识文字能不能入印?
这里要说的“款识”,指的是古代钟鼎彝器上铸刻的文字。颜师古注称:“款,刻也;识(读zhì),记也。”在远古,款识是一个意思。比如这是大盂鼎:
(大盂鼎)
这是大盂鼎上的款识文字:
(大盂鼎上的文字)
到了后世款识,又有了新定义:人们又称凹入的阴刻文字称为“款”,凸起的阳刻文字称为“识”。好在我们今天不讨论款与识的定义,只讨论——
款识文字能不能入印?
关于款识文字不能入印的理论,最早出自吾丘衍的《三十五举》:
二十九举曰:多有人依款识字式作印,此大不可。盖汉时印文不曾如此,三代时却又无印,学者慎此。《周礼》虽有玺节,及职金掌‘辨其美恶,楬而玺之’之说。注曰:“印,其实手执之 卩(音节)也。”正面刻字,如秦氏玺,而不可印,印则字皆反矣。古人以之表信,不问字反,淳朴如此。若战国时苏秦六印,制度未闻。《淮南子·人间训》曰:“鲁君召子贡授以大将军印。”刘安寓言而失词耳。
关于款识文字不能入印,吾丘衍说得斩钉截铁:“此大不可”!实际上,吾丘衍之后不到300年,就出了一位以款识入印而开宗立派的大师,就是程邃,程邃是徽派的开派宗师,他最初的印风特征就是以《款识录》文字入印,用的正是商周金文文字入印。如图:
(程邃的《款识录》入印朱文印)
不但可以入印,而且程邃成了一代宗师,更不用说后世的赵之谦、吴昌硕,特别是黄牧甫了(这几位更是“印外求印”的大师)。
可是吾丘衍为什么会这样说呢?他为什么会得出“款识文字不能入印”这样的结论呢?原因很清楚:他受时代的局限——
三代无印,吾丘衍的第一个局限性错误
吾丘衍的立论根据是:“盖汉时印文不曾如此,三代时却又无印”,很简单,汉代没有人这样刻,因为汉代人制印,用汉篆(不管我们是称为“摹印篆”还是“缪篆”),总之没有人用款识文字入印,这是他的第一个依据。这一条,到现在为止,依然是正确的。问题出在他的其他依据上:
他的第二个依据是“三代无印”。他说的这个“三代”,指的是夏、商、周三代。
我们知道,随着出土物的增多,现在的篆刻史研究,已经把篆刻的起源推至商代,就是我们以前说过的“商代三玺”,如图:
(商代三玺)
这三方商玺的出土时间是20世纪30年代,吾丘衍当然不可能见到,更不可能预知。不过,这三方商玺基本上是图案印,与后世入印文字体系关系并不大。可以说,有印无印,无关玺印文字体系的大局。
至此,吾丘衍虽有论据上的错误,但并未对其结论产生重大影响。
周代有“卩”无印,吾丘衍的第二个局限性错误
接着,吾丘衍又引《周礼》的话,认为周代有“卩”无印。这是他的又一个局限性错误。
周代当然有印,先说西周,西周时期的玺印与商代玺印差不多,多是含义不明的图案,也基本与入印文字体系无关,如图:
(西周玺印)
当然,东周时期也有印,春秋时期的如图:
(春秋时期的印例)
以上五方只是我们从众多的春称玺印中挑出来的,依次是,“畋玺”、“士君子”、“湏戴丘立盟旗”、“(厝+阝)将洰传玺”、“大车之玺”。这是原始状态的文字玺印,实际上,这些文字,也同期存在于鼎彝器具之上,就是周金文;
更不用说,还有战国古玺的大量存在。战国玺印量大,这里就不再细说了。但有一点是可以得出结论的,使用在战国时期金器上的六国文字,与周代金器上的文字是同一文字体系的,也就是《款识录》上收录的大篆文字。
(战国玺实物)
没办法,与商玺一样,战国玺印出土也是很晚的事情,吾丘衍同样没有机会看到。他证明周代无印或者周代玺印文字体系不成熟的证据只有《周礼》里的话:《周礼》虽有玺节,及职金掌辨其微恶揭而玺之之说。注曰:“印,其实手执之 卩(音节)也。”
他认为《周礼》的这段话能够证明,当时的玺印,只是有职人员,拿在手中用于表明身份的“卩”,其作用并不是为了抑压或钤印。
吾丘衍出现了又一个论据上的的错误,周代当然有印,且这些印,并不只是拿在手里充当“卩”。没办法,他没见过周代玺印,得出错误结论可以理解。
紧接着,是秦印,他又接着犯错误。
秦印全用正字,只是取信,吾丘衍的第三个局限性错误
到了秦印,吾丘衍认为:如秦氏玺,而不可印,印则字皆反矣。古人以之表信,不问字反,淳朴如此。若战国时苏秦六印,制度未闻。《淮南子·人间训》曰:“鲁君召子贡授以大将军印。”刘安寓言而失词耳。
当然,他说这一句是为了证明周时无印。进而说《淮南子》里刘安的话也毫无依据。只是“寓言而失词”罢了。他认为秦印的作用也不是用来钤盖的,因为他看到的“秦印”上的文字是正字,又或者,他看到的只是秦印封泥。
这个观点与我们现在手中的材料不相符合,因为秦印中,我们几乎见不到朱文印,而这些白文印,多是篆书反书,不是正书。现在我们已经知道,秦印的使用方法在于抑压封泥,封泥之后,形成的印文是朱文正字,如图,
(秦印与封泥效果)
那么,我们基本可以做这样的猜想:吾丘衍这里说的“秦印”很可能是战国古玺,战国古玺被明确断代是晚清的事儿,因为战国古玺文字中的文字多是六国文字,直到现在,尚且有大量战国玺印我们无法辨明文字正反,甚至有一部分玺印文字本身就刻成正字,所以,他认为刻正字无可厚非。
秦人当然有印,也不是古人“淳朴”到用了正字的程度,只用以取信(因为他看到的很可能不是“秦印”)。
(战国玺印:孙某某)
他顺带又提了战国时的苏秦佩六国印的说法,是制度中没有记载的,实际上,秦统一后,湮灭六国文字,因此不可能有苏秦的制度史料,苏秦合纵六国毕竟是反秦的。这个不用多说,前面我们已经说过,战国玺印已非常成熟,无须证明了。
结论
综上所述:吾丘衍得出款识文字不能入印的结论的理由是“古无先例”:1、三代无印;2、周代有“节”无印;3、秦印也只是取信;4、汉代不用款识文字。
而实际上,这四条“古无先例”的论据,除了第四条汉印不用款识文字外,其他三条全部都是错误的,因此,他的结论自然也会失去准确性。审美是多元的,印式也就是多元的。
实际上,到赵之谦(1829-1884)时,赵大师已经开始将古镜铭文字、古泉币文字、秦诏版文字、汉吉金文字、汉砖文文字等纳入入印文字,举例如图:
(赵之谦和他的吉金文字入印印例)
第一方“寿如金石佳且好兮”是取材古镜铭文字的印例;第二方“郑斋所藏”是取材六国币文字的印例。在他这里,款识文字还没有纳入他的创作取材范畴。
到了黄牧甫(1849-1907)时,吉金文字更是大量纳入入印文字体系,佳作极多,这种印风也渐成从者云集的重要流派,就是“黟山派”。如图:
(黄牧甫和他的吉金文字入印印例)
第一方“锺”,有极强的装饰性,从印式到文字,都有强烈的金文色彩;第二方“吉安稽首”、第三方“永受嘉福”印,“煞刀”、“捺刀”极其醒目;第四方“万物过眼即为我有”用的正是款识文字特有的“乱石铺地”之法,看上去如满天星斗,又如万花筒一般炫目精彩。
所以,钟鼎彝器上的款识文字不仅能够入印,而且可以刻出精彩的作品。毕竟,审美是多元的,艺术形式当然也是多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