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石 | 谷卿:品鉴中的感伤——郑孝胥金石题咏初论
品鉴中的感伤
——郑孝胥金石题咏初论
本文原刊《西泠艺丛》2021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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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在一般印象中,晚清政治人物郑孝胥(1860—1938)似乎和“金石”并无密切关联,他未尝在此“道咸以后日益盛”[1]的学术领域留下著述,人们也很少从佳拓善本中看到他以题跋发表高见。不过,作为近世最负盛名的书家之一,郑孝胥确凿是“碑学”的拥趸,他一贯强调应由汉碑及南北朝碑中汲养,对汉隶的推崇无以复加,认为习学楷书和草书也必该借重隶书[2];作为“同光体”诗家中最具成就和影响的代表,郑孝胥亦时常应请品题金石器物、碑帖墨拓之类,以诗人角色保持着和金石收藏家及学者的交往。值得提及的是,郑孝胥在书法方面终身奉行的最重要的主张和实践“隶楷相参”,最早就出现于他为《瘗鹤铭》拓本题写的诗中,所谓“君谟老眼有微言,指出隋贤参楷隶。隶楷相参转出奇,谁将此意试求之”[3]。从这些角度考量,郑孝胥并非绝缘于金石,虽未“深度介入”,毕竟“若离若即”,正像他在光绪二十二年(1886)建成濠堂之际自设答问:“壁间复何有?旧拓兼新诗”[4],作为郑孝胥日常生活背景的“拓”和“诗”,两者间亦存在互动,而其各类金石题咏之作正是此一互动的终果与呈现。
据传存的拓本题跋原物来看,凡郑孝胥有所留迹,多数时候似乎仅见寥寥数字观款,且每写于不起眼处,这似乎和他自负矜傲的性格与形象不符。事实则是,若论以韵语咏赏,郑孝胥则绝不省啬笔墨,必得于同题诸家中出一头地,如他曾在光绪二十七年(1901)应端方(1861—1911)之请,为其当岁新获之秦石铜权初拓本题诗,云:
开皇穿地证量器,隗状或作林者非。
匋斋尚书出所得,始信黄门不吾欺。
四钧为石云极数,先后二诏具刻辞。
辞意精严书亦称,典重气欲无鼎彝。
吾闻先王岁稽器,量衡律度殊等差。
地官司市禁伪饰,不中不粥市乃讥。
政行四方实赖此,季末杂乱风亦衰。
前隋后宋慕复古,悬式俄弛谁能持?
今观此铸审且谨,明壹别白除歉疑。
轨物垂则圣有作,坊民正俗礼所宜。
儒生论秦轻诟病,对此使我增歔欷。
尚书忧时近狂狷,必采隅说容瑕疵。
会稽刻石彼犹取,昆山可作真吾师。[5]
此本所拓铜权为吴大澂旧藏,为秦权中体量最大者,端方初赴湖广总督任时得之,视若拱璧,不仅特摄“陶斋评权图”照片以酬僚属同好,更命人拓出征题。郑孝胥所写长诗,位置最近铭文墨拓,用笔也最沉厚,即远视亦跃然入目,所言“今观此铸审且谨,明壹别白除歉疑。轨物垂则圣有作,坊民正俗礼所宜”等句,似首肯秦权乃至秦制足以述礼乐而兴王道,但此念颇与历史和现实中的主流立场相左。“儒生论秦轻诟病,对此使我增歔欷”显示出郑孝胥自感不见容于俗论,叹息伤怀的背后隐藏着的,是他矜倨不群的本性,而其诗寄意幽远,也确与一般金石家体物考实的题跋异调。二十四年之后,这份拓本辗转流入宝熙(1871—1942)府中,郑孝胥再度应嘱以隶书题端,此时他已去伪满“国务总理”职,犹力售其“王道”之说,终难免落得举国讥唾的下场,反观前题诗句,直若谶语。
《海藏楼诗》题咏金石之什,绝少涉及商周彝器、嬴秦权量,盖郑孝胥对此原无精诣,正合藏拙,上引品题权拓者实属稀见,当然,郑孝胥也确实绕开了秦权有关“金石学”的话题,专在“史”、“政”层面发挥敷衍。至于他有关汉唐宋明古刻、拓本碑帖及金石图籍的诗作,亦多叙史而兼论艺,如《题济宁李一山所藏唐拓武梁祠画像》(1917),自篇首“唐拓旧传李氏本,荆川父子留私篆”直至“猨叟赋诗石洲继,道光季年事非远”,一十八句皆述拓本递传之序,后则感慨“余烬居然脱兵燹”、“时士续咏见盛晚”[6];又如为徐乃昌题《常丑奴墓志》绝句三首(1916),先溯藏本来源、言其珍罕可宝,复用叶昌炽“如丝如铁笔飞空”成句,自证“隋石风规故不同”之论,谓其“莫与前贤论南派,晋唐小楷在胸中”[7]。应予注意的是,郑孝胥在这类诗中,有意无意之间多蕴之感伤——古物经眼,遐思前尘,不免兴怀,这固然是人之常情,但自其题咏金石诸篇观之,此种情绪却是极为普遍的存在,即使赏观泰西石雕,犹不禁“愁君独居意难止”[8],本文举以数例,欲略辨作法、稍明本事,意在析论其托兴之旨与情志所寄。
贰
民元后出任四川宣慰使的刘体乾(1873—1940),曾因特殊机缘先后获得杨继震、张度、李希圣及陈树华、陈庆镛等旧藏宋拓《蜀石经》数本,宝爱特甚,遂以之名书斋,遍请当时名家绘写《蜀石经斋图》,并向吟坛朋好征咏。民国八年(1919)春,郑孝胥应请[9]为其题写了一首七古:
蜀经五册在一几,刘氏名斋诚可喜。
世乱谁藏宝阙文,影刻流传殊易耳。
雍都九经想遗范,注本更非开成比。
广政书成皇祐年,天水既亡石旋毁。
国朝黄陈获残拓,毛诗左传闻远迩。
樊榭谢山赏赋诗,辛楣得观已暮齿。
二册当时名最盛,傥令剑合尤为美。
健之健者盍求之,不朽盛业在斯矣。[10]
诗名《为刘健之题蜀石经斋图》,健之是刘体乾的表字,其父刘秉璋曾任四川总督,父子二人先后督蜀,一时称美;体乾与幺弟体智(1879—1962)又皆长于金石碑版之学,庐江刘氏不但庋藏甲骨铜器冠甲海内,亦且热心图籍刊刻,是近代以来文化影响力极为深远的家族。《蜀石经》于五代后蜀广政初年由毋昭裔创议主持刻立,故也称《广政石经》,刘氏藏本中《左传》《谷梁》三卷卷首钤“东宫书府”朱迹,知由内府所出[11],珍罕不言而喻。
郑孝胥此诗名为题刘氏请人所绘书斋图,其时为作《蜀石经斋图》者甚多,如何维朴、金蓉镜、林纾、陆恢、吴昌硕、汤涤、赵云壑等,皆当世大匠,郑诗题咏对象究竟出乎谁手,其实本不重要,诗以题画为缘由,是要叙评蜀石经故实及拓本鉴藏诸事。石经之刻,始于熹平,嗣有魏之正始、唐之开成,“雍都九经”所指正是唐代开成石经。以往多称蜀石经据唐石经刊刻而成[12],实际颇有不同,历代七次刻经之中,唯蜀石经兼刻注文以附经,故“注本更非开成比”一句评价甚恰,所述正是蜀石经特点和优胜之处,而“想遗范”三字既明言蜀刻石经渊源有自,又未认同其全据唐刻石经而来,不偏不倚,十分巧妙。
诗谓“广政书成皇祐年”,也属史实:广政年间刻《左传》至十七卷时中断,其十八至三十卷及《公羊》《谷梁》直到北宋皇祐元年(1049),始由成都府尹田况补刻完全,可惜的是,这些石经悉数毁于宋元之际兵燹,诗中因含“天水既亡石旋毁”之恨。及至清代,金石学者黄树穀、陈宗彝等各藏久已不传的蜀石经《毛诗》《左传》残本,厉鹗(樊榭)、全祖望(谢山)等曾获观瞻[13],钱大昕(辛楣)则有题跋纪之[14]。刘体乾辑藏诸本蜀石经,《毛诗》尚缺,不可谓不是一大遗憾,因此郑孝胥希望当时“闻远迩”“名最盛”的“二册”“剑合”,鼓励刘氏再振余勇,成就聚藏、校勘、辑印全种蜀石经的“不朽盛业”。
元明以来,蜀石经传本至稀,郑孝胥眼中的“国朝”学者能偶获“残碣”已是奇缘,时至民国欲求其全,更是谈何容易。石经“遗范”令人憧憬,“天水既亡石旋毁”的现实引人喟叹,郑孝胥明知要成就这“盛业”不啻摘星拢云,仍愿积极存抱一理想,此种情怀遂令是作与当时同题其他诗词别判高下。郑孝胥为石经拓本作诗题咏,此前尚有《题刘聚卿汴学二体石经》之例,云:
汴学经久亡,残石定有几。
山夫记五碑,为数疑不止。
彭冯杨所藏,著录仅《周礼》。
汴中新出土,《中庸》益可喜。
薄家见四册,犹未及丁氏。
九经得其七,三百数十纸。
竟为聚卿得,默相有神鬼。
聚卿负侠气,好古力尤伟。
罗君劝摹刻,辄以翁孙比。
此议诚大佳,我意欲稍俟。
祥符陈留间,猨叟所亲履。
已云多湮匿,顾朱语非是。
安知开封学,石板果尽毁。
士夫常漏略,碑贾或可恃。
及今力搜索,奇秘傥再启。
石斋断碑砚,珍重已如彼。
得石加护持,摹刻安可拟?
天惊石破事,亦在人为耳。
却嗟章杨辈,素号精篆体。
蜀经皆题名,此刻胡不尔?
古人重经学,视书特小技。
用意极尊严,谁欤会微恉?
老夫丁世乱,睹此空掩涕。
儿时真隔生,背经泻瓶水。[15]
按聚卿即藏书、刻书名家刘世珩(1874—1926)。《二体石经》始刊于北宋仁宗庆历、皇祐年间[16],经文以篆、真二体书写,故名。诗中所言“彭冯杨”及“丁氏”,分指彭元瑞、冯登府、杨继震和丁晏,刘世珩所得石经拓本“三百数十纸”即源自丁氏。丁晏曾撰《北宋汴学篆隶二体石经记》,具言本朝前辈多未及见石经原刻与拓本,顾炎武《石经考》仅列其目而未亲睹,朱彝尊谓已沉于黄河,杭世骏称石板亡于元明之际,然咸丰丁巳(1857)夏月,丁晏竟在淮安一家旧书肆中偶然买到石经旧拓,归后整理粘订为四大册;何绍基(猨叟)在京获观,作长诗答复而兼称颂,也被刻于此书中[17]。是故,郑孝胥才有“已云多湮匿,顾朱语非是。安知开封学,石板果尽毁”之论,丁晏的奇遇让他感到,学者久居书斋,无法完全获悉散存民间的文献,因此难免“常漏略”,而留心商贾手中时常流转的“货物”,或许会有意外的收获,“及今力搜索,奇秘傥再启”像是对刘世珩寄望,和前诗中“健之健者盍求之”同出一辙,“天惊石破事,亦在人为耳”也与“不朽盛业在斯矣”的期待略同。
石经残石存世者罕,即拓本亦极不易得,丁晏旧藏的三百七十余纸旧拓,能在江南历咸同之厄而无损,完好地递传于贵池刘氏,诚为难得。郑孝胥题诗时值癸丑(1913),“旧江山”刚刚被“新世界”所取代,但在他看来,自己分明是不幸遭遇“世乱”,因此对睹汴学孑遗,既为之庆幸,又自伤身世,兴奋激动之余嗟悼无着,终致“空掩涕”。
叁
在另一首同样写于癸丑之岁的题咏之作中,郑孝胥流露出的哀慨更见深切,惘惘不甘之意具足[18]。1896年夏,徐乃昌(1869—1943)与梁鼎芬约郑孝胥、刘世珩、张謇等同游钟山定林寺,寻诣陆游题刻遗迹,归后请人画成《定林访碑图》纪事,众友纷纷题跋,可惜画卷因故失落;十六年后,徐乃昌央汪洛年重绘访碑图,复征诗赋。当郑孝胥见到这幅《定林访碑后图》并再作题咏,时间乃在“民国二年”,初题之际的“光绪二十二年”已成“前清”,政事全非、人事几变,心绪难以平复的郑孝胥落笔发言如此:
金陵承平多士夫,钟山若为人所归。
此山政是老名宿,荆公放翁尝追随。
吾侪流寓亲山色,不啻老辈私相依。
摩挲题名辄继刻,一瞑岂异生同时。
兴亡忽然来见逼,山灵脱命才几希。
名流狼狈鸟兽散,海上存者真孑遗。
当时图咏谓可久,转眼灰烬空余悲。
君今再图重收拾,卷中人物殊参差。
后来观人益论世,未免变节留深讥。
何年更往待事定,聊破寂寞镌岩隈。[19]
晚明以前,零星可见学者入山访碑的记录,及至清代乾嘉之世,此风臻于极盛。金石家视访碑为殊具风雅的文化实践和更新知识的重要途径,既为游赏活动增色,又能校证、补苴文献的疏漏讹误;而在访碑行为之后图写“访碑图”,则兼备记录、纪念、传播和塑造形象、建立认同、引领风尚等功用,这类图画也往往结合了实景山水和抒情山水的特色。郑孝胥此诗前八句似全以定林访碑旧事为依托,实则“承平”二字已埋下伏笔,至第九句诗意陡转,由此反观十六年前后之变,在其意念与叙述中便是自“兴”而“亡”。“山灵脱命才几希”一句仿佛仍言画中事物,至后二句索性说破:“名流狼狈鸟兽散,海上存者真孑遗”,极见怅惶沉痛。本以为“当时图咏”能够流传久远,谁知未几即失其踪迹,欲“可久”却“转眼灰烬”,“空余悲”者,又岂止失画之事而已。多年以后再图前事,当时参与访碑题咏的故交,已因世变而各具不同立场,在自居遗老、视“民国乃敌国”[20]的郑孝胥看来,等待那些“变节”者的必是“深讥”和恶谥。按题此长卷的二十余家,所署年款形式不尽相同,一般多用干支纪年;梁鼎芬、沈曾植、王潜三人仍落“宣统”年号;至于张謇,则是唯一写“民国二年”者——郑孝胥在感痛之余究竟讥刺何人,自然不言而喻。
诗以“何年更往待事定,聊破寂寞镌岩隈”收结,看似平淡,实则劲甚,令人惊心,“事定”与前句“收拾”呼应,是知“收拾”绝非只谓重新作画题咏、寻挽旧忆或即从容遁隐,而另有所指,不妨与郑孝胥“莫道湖山终寂寞,遗民满卷足留传”[21]及“老夫未合称遗老,待拨江山反少康”[22]等句合观,其深旨可味。
也许是老友们观新图伤旧国的情绪感染了徐乃昌,他遂对前曾题咏者提出要求,希望他们将当年所写诗词一并录诸《定林访碑后图》,或能为后人“观人论世”增一助益。民国七年(1918),郑孝胥以小字书前题二诗于卷后,其一《游定林观乾道题名》云:
定林亦何有,惟有石嶕峣。
孤泉涩不驶,灌莽围岩腰。
残寺久难兴,败墙土犹焦。
俗僧赞佛力,诳语空哓哓。
那知记名迹,盛述蛇与猫。
我怀临川翁,松岑寄寂寥。
穿云复涉水,独往不可招。
高躅纵莫寻,神理故非遥。
清咏入山骨,历劫元未销。
空山一怅望,悽怆心潜摇。
猗嗟此何世,仰睇仍层霄。
题名从剑南,终觉习气饶。
光绪视乾道,后来论宜昭。
相牵返城郭,酷日愁山椒。[23]
与其说这是访碑纪游,不如视为咏史怀古。南宋孝宗乾道元年(1165)七月,陆游调任隆兴府通判,赴任途经建康时独游钟山,于昭文斋中谒王安石像,并留墨迹壁上:“乾道乙酉七月四日,笠泽陆务观冒大雨独游定林”。五年后陆游重游钟山,定林寺已毁于大火,而他的题名竟因此前被寺僧摹刻于崖壁上而得以保存。七百年间,定林寺屡经重建圮毁,成坏往复,而摩崖石刻兀自不损,金石坚久、历劫未销,于斯可证。郑孝胥访谒题刻,面对“定林亦何有,惟有石嶕峣”的情景,遥想熙宁、乾道故事,可谓感慨万千。甲午(1894)之战初起,郑孝胥离开旅居三年的日本回国,于8月22日到达南京,在与来访友人谈及战事时,他深恨“中国近年习气极重,自上至下不务名实,徒为矫饰,日趋陋劣,不可骤挽”,“此军无统,小胜而将骄卒惰,早知其不足恃矣”[24]。反对求和割地而“自谓能任大事”[25]却不得一展其才的“诗人郑孝胥”,或不无自比陆游的意思,王安石变法失败后归遁此地的历史讯息也时时刺激着他[26],“空山一怅望,悽怆心潜摇”正是当时写照。至于丙申(1896)初题《定林访碑图》的七律,同样不掩此情:
题名岩腹墨犹濡,惘惘相看入画图。
一段烟云成故事,十年江汉老今吾。
钟山游侣踪谁继,乾道诗人世已无。
剩就徐郎求拓本,霜松雪竹共模糊。[27]
“钟山游侣踪谁继,乾道诗人世已无”,实际指向正是郑孝胥自己,但奈何“十年江汉老今吾”,光阴蹉跎间,恐真要抱生陆游之憾。只是不知这“惘惘相看”[28]的失意,同游者如徐乃昌等能否领会。
肆
郑孝胥诗名、书名并高,常所交游者颇多金石大老,故品鉴题咏之类应酬自是时来迭至,但前已述及,传于今日之拓本存见郑跋者实际相当稀少,即有墨迹也多系简单的观款。究其缘故,除他于此途涉猎匪深而欲藏拙外,偶有应承则常写于别纸也是重要原因,如此拓本与题字极易分离,后世递传、保存稍有不善,便难两全;另外,郑孝胥对题咏对象也有所甄选,并非来者不拒,因此所作既少,题材亦趋类同,稍作审视,不难发现他对见证亡国、易代的金石古物最有兴趣,而这些也最利于其“借题发挥”。
刘体乾弟刘体智为近世收藏巨公,酷嗜金石之学,特建小校经阁于海上藏弆图籍善本、吉金彝器,士林仰重。辛亥鼎革,郑孝胥自谓“吾为人臣,惟有以遗老终耳”[29],退至沪西南此前即已筑就的“海藏楼”中蛰居,莳花种草,赋诗作字,亦频繁接待访客,或谈艺文,或议时局。民国六年(1917)四月,刘体智与刘体藩兄弟二人同访郑宅,适逢当日郑孝胥赴何维朴生日宴,未获晤面,然刘氏留下了请予题咏的瀛国公印及正德印拓本[30]。两印之中,前者或为降元的南宋恭帝赵㬎受封之印信,据云系洪亮吉嘉庆间流放伊犁时偶获,后携归江南,又辗转多处,终归小校经阁。时隔三个多月,郑孝胥完成了命题之作,为瀛国公印题写的是一首五古,为正德铜印仅作二十字的五绝[31],且前者收入自订诗集,后者则无此“待遇”,已不知存佚,由是足见两印在郑孝胥心中分量悬殊。题瀛国公印拓本诗曰:
赵氏一块肉,史不知所终。
十二徙上都,其年犹童蒙。
十八赴土蕃,不娶归真空。
给粮复赐钞,衣食知不充。
无后爵遂绝,杞宋嗟难同。
徒闻上尊号,懿圣仍孝恭。
岂如昰与昺,海上留遗踪。
忠义动百世,烈士悲其风。
稚存自伊犁,得之归江东。
晦之偶获此,哀歌气填胸。
亡国不祥玺,姑置何足恫。
天命诚未改,少康灭有穷。[32]
起句“赵氏一块肉”横空飞来,使人触目而惊,本系杨太后闻少帝赵昺死讯后泣语:“我忍死艰关至此者,正为赵氏一块肉尔,今无望矣!”[33]言毕投涛中,南宋国亡。崖山既败,左丞相陆秀夫背负年仅8岁的赵昺蹈海,十万军民竟尽随殉国,悲壮之景亘古未见;前此,9岁的端宗赵昰因浮海奔逃不堪颠簸,已殂于碙洲。相比“昰与昺”,赵㬎的命运更充满曲折、屈辱和莫测,他6岁时逊国后被送至上都,降封瀛国公,至元二十五年(1288)往吐蕃为僧,至治三年(1323年)受英宗赐死。在郑孝胥看来,赵㬎更应像他的两个兄弟一样,顽强抗元、尽葆忠义,而非苟全性命于虏廷。这样的态度也许不无偏激,实际上其中很大程度隐藏着郑孝胥对逊清皇室的不满情绪。1912年2月,隆裕皇太后正式下诏退位一周之前,郑孝胥在日记里写道:
闻满洲皇族所争者,优待条款而已,是已甘心亡国,孰能助之,哀哉!苟皇室有死社稷、殉宗庙、宁死不辱之志,则忠臣义士激发奋厉,纵至亡国,犹可为史册之光耳。今闻惟载泽、溥伟不愿逊位,其余皆苟活偷生,不敢反抗。王室如此,而欲责忠义于臣民,难矣。[34]
政权交迭看似并无剧烈动荡,旧朝廷延宕时日不肯逊位,却只是斤斤于优待条件,这讨价还价的嘴脸和行为着实让“忠义之士”如郑孝胥感到无比尴尬,即使他立定决心要做遗民,对此“故国”又实在不免羞愤,夹在新旧之间,一时择处竟然显得有些两难。“海上留遗迹”的二帝宁死不辱,为王朝和臣民保存了尊严,这才是郑孝胥心中遗民效忠对象的完美典范。
很明显,郑孝胥并不认为这方甚或带有“不祥”意味的印玺值得刘体智“哀歌气填胸”,即使如此,他也仍在诗中流露自己的伤感,只不过伤“时”的成分远过于伤“史”,收束两句更让此诗此情增添了些许貌似激越贞坚的意味:发生于酝酿题咏瀛国公印期间的丁巳复辟,已如闹剧般仅上演十二天便草草收场,“少康灭有穷”固然是一段信史,但在负气行强而欲挥戈回日的郑孝胥这里,注定只能成为一份憧憬而已。
伍
当郑孝胥再次遇见这类触动自己敏感神经的特殊古物,是在十一年后的栩楼雅集上。1928年,栩楼主人郭则沄(1882—1946)邀约同道“各携所藏金石书画,共评赏之”[35],席间最吸引人们目光的,便是郭氏自藏文天祥蝉腹砚和章钰(1864—1937)带至现场的黄道周断碑砚。文天祥砚上尚有同为宋遗民的谢翱题铭,黄道周砚则由苏轼墨妙亭诗碑残块所制,两物原是乾嘉间骈文大家曾燠旧藏名品,以往诗家多有吟咏,百年之间散而复聚,可谓金石缘深。郑孝胥触抚最受后世景仰的两位宋明遗民手泽,内心起伏,不能不赋句寄遣:
入春转寒雪弥日,杯酒端宜试诗笔。
金石书画藏竞出,文山石斋研无匹。
题襟馆中尝并列,今为郭君章君物。
摩挲咨嗟肠益热,文采风流各殊绝。
浩气入石涵碧血,相见难回经百折。
功名不终终义烈,事业纵隳论忠节。
吾侪相顾愧孱劣,俯仰高斋损心骨。[36]
从对物主藏此“无匹”两砚的歆羡,到对它们再度聚首的赞叹,从遥想古遗民文采忠节流传万代而生感佩,到反顾自我不能用志济世而生惭恨,题咏不但显示出郑孝胥细腻敏感的内心,亦透露出其时进退消息及此中隐约略存的忧惶纠结。1923年8月,郑孝胥由陈宝琛和庄士敦引荐给溥仪,不时“行走”“进讲”;直奉战争期间,溥仪被驱逐出宫,在郑孝胥协助下潜居日本公使馆,次年出走津沽,张园会议时对他所提“列强共管”建议即予认同,遂接受日本“援助”。1925年,溥仪令郑孝胥“总管总务处”,1928年更总管外务,其子郑垂奉命承办,两者关系“可以说是到了荣禄与慈禧之间的那种程度”[37]。最为热衷的利禄事功近在咫尺,所谓“政治抱负”或实现在即,郑孝胥似乎越来越符合他对自己浩气忠义之臣的身份定义,然而现实却是残酷的北辙南辕。未及数年,“九一八”事起,郑孝胥竟助溥仪入东北附逆,托庇日寇而建伪满洲国,后失势于极不堪间,若忆及当年品鉴先哲遗物所言“功名不终终义烈,事业纵隳论忠节”,恐真要“相顾愧孱劣”矣。
金石虽为无情之物,但因其本身所蕴藏的历史信息、岁月痕迹,每每能够引起隔代观者的情感共鸣。郑孝胥非金石家本色,然其人精悍顽傲、素负经略,故本身自带一种近乎金石的奇崛气,他言语中和所理解的“金石”,也不入金石家所治器物之学范畴,更兼情性与精神,故曰“荧荧一念偶不灭,坐使金石为精坚”[38],病中读经亦颇自许“啸歌不废声金石”[39]。郑孝胥一生泰半消磨于仕途奔竞、政事浮沉,功名之心炽烈的他即使少有坎坷,也仍然时常抱有不遇和不遂之感,这种悲观和郁结多从诗中流出,他的金石题咏也因此具有一种特殊的感慨和寄托,愈重而拙、大,即使它们往往是用以应酬的同题群咏之作,却依然别有“我”在、特立杰出,题咏与抒泄、自负与自伤,竟终能在其笔下得以浑融于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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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文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