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 桌 的 你
我躺在摇椅上,一首‘小船儿轻轻地飘荡在水中,迎面吹来凉爽的风......’的歌儿让我睁开了眼睛,电视里一群青少年伴着优美的旋律,欢快的跳着舞。一个近镜头,一个英俊的大男孩让我惊诧,这不就是我的初中同桌邢晓新吗。时空在穿越,我又回到初中时代。初三时学校组织文艺演出,我们班跳的舞就是这个曲子,我和邢晓新跳对手舞,邢晓新的脸儿装是我画的,同学们都说我把他画的像个王子。
邢晓新是个学霸。记得有一次,老师让大家复述他刚讲过的一段话,许多同学都丢三落四的,只有邢晓新一字不差的复述出来。邢晓新的数学也特别好,好像没有他不能解的难题。每到自习课,同学们就喊,‘华罗庚,到前边去。’华罗庚是同学们给他起的昵称。邢晓新就放下自己的作业,到黑板前给大家讲题。邢晓新写的作文曾作为范文在全学年传阅。初中毕业后,我们俩分别上了两个不同重点高中,那时没有电话,更没有手机。我们没有联系,但有一段时间,我脑海中经常出现邢晓新帮我学习,呵护我的情景,挥之不去。思念有时让我丢掉了矜持,我甚至傻傻的去了邢晓新家住的那条街,在马路上慢慢的徘徊,希望和他相遇,但没有如愿。在高二下学期,邢晓新和另一位男同学来看我,我高兴的跳起来,都不知道自己的手放在哪里,只好交叉环在脑后,陪他一起来的同学指着我的脸儿笑着说,你的脸儿怎么红的像个大萝卜。邢晓新推了他一下。我们谈起了初中的趣事。我们快活的笑着。我把他俩送出了学校,邢晓新已变成了一个高大英俊的大男孩了,我望着邢晓新那渐行渐远的背影,一种欣喜的,甜甜的感觉涌上心头,我用手按着胸口,站着,望着,想着,也不知过了多久,一位女同学推了我一下说,你一个人在那傻笑什么。高考报志愿前,邢晓新一个人来找我,问我报什么学校,我说,我想报上海学校,他说,那咱俩都报复旦吧,我说,你应该报清华,报复旦可惜了,我们商讨着慢慢走到公交站附近,他突然抓住我的手,长久的握着,他的喉结上下动了一下,好像吞下什么似的,然后说,‘等到考上大学,我和你说个非常重要的事。’我看到他那激动的样子和炯炯的目光,我的心像小鹿奔跑似的跳起来,我已感觉我的脸儿在燃烧,身体微微的颤抖,我垂下了眼睑,任他握着我的手。他用力的攥了一下我的手,然后松开,转身跑上公交车。涨红的脸儿在车窗口不停的向我招手。车载着邢晓新走远了,走远了。邢晓新一直是我暗恋的大男孩。他方才几乎是向我表白的举动,让我心里充满了幸福,漾溢着欢乐,我脑海正在爱恋中徜徉,突然一个手拿菜刀的疯子,向人群冲来,因为我站在边上,跑的快,躲过一劫。我的心绪一下跌到谷底,这时,又刮起了狂风,像魔鬼头一样的乌云翻滚着冲过来。当我跑到校园的时候,瓢泼大雨浇下来,一种淡淡的忧伤袭上我的心头。
大学发榜后,我考上外地一座重点大学。邢晓新一直没有来找我。我望断秋水般的等他出现,直到我离开家乡去上学,也没有邢晓新的消息。同学们都欢天喜地去上学,而我却带着一种迷茫,忧怨和失落的心情离开家乡。后来,我自己释怀,邢晓新那么优秀阳光的大男孩,会有更多更优秀的追求者,而且,人的思想和想法是会变的,就当我做了个美丽的梦,在爱湖里泛起微微的涟漪,留在我青春的记忆里。放寒假我回到家乡,得知邢晓新上了哈尔滨外语专科学校。这很令我惊诧。原来,是因为邢晓新的父亲是伪满职员。被定为家庭有历史问题,在高考档案上扣上不予录取的戳子。档案被扔在桌子上无人过问,哈尔滨外语专科学校招生老师无意中翻看了邢晓新的档案,成绩是名校的分数,而且英语满分,不知这个老师为什么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录取了他,看是好事,他却把邢晓新送上了不归路。我到邢晓新家去找他,他母亲开的门,说他不在,不知去哪了。回学校后,我给他寄了一封信。也石沉大海。我虽然有些失望和失落,但凭我对邢晓新的了解,他不见我和不回信,并不是他的本意,他非常善良,遇事总是替别人着想,宁可自己吃亏,吃苦,受难。也不愿拖累别人。他认为自己落魄到三等学校,特别是背上了沉重的家庭政治抱负。不能给所爱的人带来幸福。这可能就是原因。我眼前又浮现出邢晓新到学校找我的一幕,想到这,我的心豁然开朗,头顶的乌云散开了。我的心重又燃起希望,心里说,我们现在还是学生,金子终久是会发光的。来日方长啊。六六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全国学校停课干革命。先搞大串联,紧接着形势急转直下,造反派斗走资派,保守派斗反动技术权威和地富反坏右。被政治流氓洗脑的青年学生人性已完全扭曲,部分学生像打了鸡血似的,变成嗜人血的疯狗,看谁不顺眼就咬谁,人们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成为反革命。我们班有个女同学,她说毛主席接见红卫兵时,脸上吹满灰尘,就被打成反革命,因为她侮蔑了伟大领袖的形象。另一个班的男同学夜里拉肚子,来不及开灯,从桌子上撕下一张报纸擦屁股,因为报纸上有毛的头像,被打成反革命。我们班一个女同学爱练字,在纸上反反复复写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打到美帝国主义,结果让一个红卫兵小将看出是打到毛主席。也被打成反革命。学校里这些革命小将太可怕了,反正学校也没人管,我溜回了家乡。我到哈尔滨外语专科学校去找邢晓新。一位俊俏文静的女同学告诉我,邢晓新因为特嫌和里通外国被公安局抓走了。我惊呆了,女同学面带忧伤地说,邢晓新是我们班的娇子,他的学习成绩高出大家一大截,这次上北京串联,他想和外国人交流一下,看看自己的口语水平如何 ,因为我们学校没有外教,我们劝他不要去,可他还是偷着去了,他回来后很高兴,跟我们说,外国人说他口语挺好,和他们交流没问题,给他指出一些不足之处。邢晓新还说,等回到学校我讲给你们听,我当时还挺替他高兴。
当我们串联回来,一下哈尔滨火车站,就来了几位公安人员,把邢晓新扣上手扣带走了。后来学校传出,邢晓新是因为特嫌和里通外国被抓的。我到公安局去看他,不让见。女孩问我,‘你是他什么人。’我愣了一下说,“我......我是他女朋友。”女孩重又从头到脚审视了我一遍,悲伤的说:“怪我,没有拦住他。”女孩悲寂的脸上滚下了泪珠。我们相拥着哭起来。后来我们成为了朋友。在一个大雪纷飞,寒风凛冽的天气里,哈尔滨外语专科学校哪位女孩来找我。告诉我一个噩耗,邢晓新死了。我眼前一黑,昏了过去。当我醒来的时候,母亲抱着我,女孩满脸泪珠看着我。向我讲述了经过。监狱里人满为患,以特嫌和里通外国的罪名把邢晓新押送回学校,交给了那些打了鸡血的红卫兵小将,面对阶级敌人,他们的热血沸腾了,他们不会问为什么,或者是不是,因为他们的头脑已经丧失了独立思考的能力。尽管邢晓新原来是他们的同学,而且在学习和生活中帮助过他们。但他们手中的皮带和棍棒是不会手下留情的。邢晓新被打得皮开肉绽,奄奄一息,随后被拖到地下室,‘看管牛鬼蛇神的地方。’夜里,邢晓新清醒过来,趁看守睡着了,他爬出地下室,爬到锅炉房的大烟筒下,艰难地爬上大烟筒顶,纵身跳了下去。第二天清晨,锅炉工发现了邢晓新的尸体。我们跑过去,在他的衣服的里面兜里,发现这张照片。女孩把照片递给我,原来是我们初中跳舞的剧照,他把照片裁剪成只有我们俩。后来我在他的坟前,把我们俩的照片焚烧了,我把灰末用我的手帕包起来,在已经冻硬的坟土上挖了一个小洞,把它放了进去。多年以后,我给邢晓新买了一个墓地,每年清明节我都去扫墓。有一次,我参加同学父亲的葬礼,同学也在这里买了墓地,我顺便去看一下邢晓新,当我快走到墓碑前,看到一个中年男人低头弯腰站在那里,听他说,‘我要离开这个城市了,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看你了。等到了那里,我会当面向你道歉。’他又站了一会,然后走开了,我没有搭訕他,我能猜到他是谁。我望着他那略有些弯腰驼的身影,心中五味杂陈。他来道歉是应该的。对死者来说,人死不能复生,道歉是不够的。不过,他也背着一个沉重的包袱走过人生,在我痛苦,忧恨,愤慲的情绪中萌生了几分欣慰,人性被扭曲的人觉醒了。我向他消失的方向望着,突然,天边出现了一弯彩虹,在斑斓的色彩中,邢晓新走来了,他那略微涨红的英俊的笑脸看着我,不停的向我招手。我奔过去,但画面消失了,我双手交叉按在胸口,潸然泪下。作者注:邢晓新是哈尔滨市第十八中学校,一九六一年高速班初中毕业生。一九六四年入哈尔滨外语专科学校读书,文化大革命被迫害致死。
作者简介:朱连学,1944年出生。1968年毕业于哈尔滨医科大学医疗系。毕业后被分配到农村卫生院工作了十二年,后调回哈尔滨汽轮机医院工作。是内科主任,职称是副主任医师,直到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