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见自己

□张达明

著名画家吴冠中先生，生前居住在北京方庄。有一位名叫张世东的下岗工人，在一幢高楼的地下三层开了一家裱画作坊，挣点小钱养家糊口。张世东不会想到，他竟与吴冠中结下了深厚友谊，成了忘年交。

起初，吴冠中只是让学生送去几幅小画，请张世东托裱，几次后，吴冠中便自己到地下室去找张世东裱画了。吴冠中在一旁入神地观看张世东托裱字画，佩服道：“原来你是这么干的呀，这回我知道了，有时画儿画好后，我着急看效果，就自己托画心，结果搞得一塌糊涂，什么也看不出来了。”张世东开玩笑说：“您是大画家呀。如果您都自己裱画，那不是要抢我们这些人的饭碗吗？您还是专心画好画，裱画的事就交给我来做，这样，咱们都有饭吃了不是。”

吴冠中被逗乐了，笑道：“说得好，各行其是，都有饭吃。”

很多人都知道，吴冠中先生很少为别人题字，但对张世东，他却出手大方，先后破例为这位裱画工题了好几幅字。头一帧题词是“手艺养心”。显然，鼓励张世东为传统的装裱手工艺注入现代元素。此后，又题了“艺术揭示情感奥秘”，还题写了“张家作坊”“深巷画廊”两幅牌匾。虽然张世东也收藏了一些名人字画，但都是节衣缩食自己花钱，只有吴冠中先生所赠的字画未付过一分钱。在画价飞涨的年代，接受吴冠中这个大画家的馈赠，让张世东心里深感不安。吴冠中也看出了他的心思，就说：“这是交情。”当张世东提出不收吴冠中的裱画费时，遭到坚决拒绝：“你这是劳动，必须有报酬，一分也不能少！”

吴冠中84岁时因病住院，刚出院就给张世东打电话：“我还欠你一千多块钱呢，这几天就给你送去。”张世东连连说：“不要了。”吴冠中说：“那可不行。”

吴冠中先生出院后，张世东去家里看望，刚进门，吴冠中就拿出一千元递给他，窘得张世东涨红着脸说：“吴先生，我是来看望您的，可不是上门讨钱来的，您这样做，让我无地自容啊。”吴冠中说：“茄子一行，辣子一行，就是您不来看我，我也会去找你，你这一来，我还省事了呢。”

一次闲谈时，吴冠中对张世东说：“我那里有一堆书，我也没用了，你要是不嫌麻烦，就都拿去吧，兴许，对你还有些用处。”当张世东将书运回家翻看时，发现有好些大家签名赠给吴冠中的画册和珍贵书籍，张世东立即打电话给吴冠中告知这个情况，吴冠中淡淡地说：“你喜欢，就好好留着吧。”

十几年的交往，让两人结下了深厚友谊，也成就了张世东的裱画事业。如今，张世东已经成为“深巷画廊”的老板，他珍藏着吴冠中赠送的各种大画册，有一幅《1999年吴冠中艺术展作品》的大画册，扉页上，吴冠中题写了几行字：“世东兄裱画认真至极。此集作品均由他精心托裱，他知、我知，两心知。作画、托裱，亦知音。”对此，张世东说：“我只是一个普通的裱画工，对书画和艺术大师们只是仰望或敬而远之，自从遇上了吴先生，让我重新发现了装裱工作的价值和乐趣。应该说，吴冠中先生是一位个性鲜明、德高望重的艺术家，他见解独特，又敢说真话，他与我这个裱画工人之间的关系，用水乳交融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他是一位世界级的大画家，但却更像邻家的一位普通老人，他有喜也有忧，而更多的是艺术带给这位老人的快乐。”

2006年初夏，张世东的“深巷画廊”曾举办“吴冠中画展”，吴冠中出席画展时，在签到本上写下一句话：“偶见自己在一角。”报告文学作家鲁光和张世东站在这个题字前，沉思了好大一会儿，鲁光恍悟道：“这句话，说明吴先生谦逊又自信。”张世东点点头，深有同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