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散原创】张爱平作品 | 老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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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甘,姓甘,名子牛,大号甘子牛,雅号慕良。这带着些许文气的名号皆拜其父所赐。他老爹是个读了一辈子古书、当了一辈子“民办”至死也未转正成“公办”的老师。老来得子,老爹对儿子取啥名讲究了两三年。忽一日从鲁迅那首著名的诗作《自嘲》中,读到“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这一句,老老甘立时来了灵感,赶紧取出混饭吃的文房四宝,研好墨,铺好纸,捻须沉吟良久,然后气沉丹田奋笔疾书,写下“甘子牛”三个斗大的正楷字,裱好配框之后悬于中堂之上。从此,老甘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在江湖上混出了名气,成了副团职军转干部,好歹也算得一个人物。
那个年代,乡下孩子要想跳农门,最靠谱的出路就是穿上一身军装。就这样,初中底子的老甘在入了伍,给一位后来的大领导当通讯员,只十来年就一路获得提拔,直至担任了副团实职。他妻子方阿姨从恋爱时就追随他到了新疆,在当地医院当护士。可是,方阿姨不适应大西北的气候,生下儿子大虎之后不久,就患上了严重的风湿性心脏病。老甘心疼一起共过患难的妻子,找到已是兵团一把手的老首长,要求提前转业回到气候更温和的老家。考虑到部下的诉求合情合理,首长在老甘的转业报告上签了字。
我大学毕业后,被公司分配在生产技术科任综合统计员,主要工作是按月向主管局和统计局报送统计报表,每季还须提供一份统计分析报告,算是一个专业技术性较强的工作岗位吧。记得到科里报到的第一天,老甘的相貌瞧着很平常:他,高个,黑脸,浓眉大眼,蒜头鼻,讲话声音宏亮。谈不上英俊,却也挑不出太大的毛病,一看就是经过部队融炉淬炼皮粗肉糙的那种;而且从他的眼神中可以读出这样的信息:这是一个有故事能扛事的汉子。
那年我才20出头,又是公司自己培养的后备干部,指不定哪天就上位了。阅人无数已经过了知天命年纪的老甘,对于这一点不用多想就能明白。有意思的是,共事一年之后,老甘为了栽培我,想为我义务当一回月老,来个肥水不流外人田的“亲上加亲”。他先后给我介绍的几位姑娘,要么是他们老甘家的侄女,要么是方阿姨家的姨侄女。但是,很明显,老甘给我物色的对象,根本无法使我达到蠢蠢欲动的程度。他给我张罗的第一位姑娘是大集体造船厂的职工,单位好坏倒在其次,只是她长得又矮又瘦又黑,第一次见面,竟然大大咧咧在我旁边横啃甘蔗,甘蔗皮乱吐一地,说起话来更是唾沫四溅,一下子就把我给震住了;还有一位是公司附近工行分理处的柜员,老甘说这单位国字号,工资奖金福利超好。好家伙,跟人家姑娘相亲时,却发现对方的体型像是日本的相扑手,真正的“千斤(金)”小姐,那时才一百零几斤的我如何消受得起?照理说,科长亲自牵线做媒,于我而言无疑是难得的荣宠。如果公开拒绝,老甘会觉得很没面子。思来想去,我只好祭出“拖”字诀,一拖了之。老甘也是聪明人,见我迟迟不表态,对这事也就一天天淡了心。谢天谢地,总算可以抽空唱一句经典的歌词: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
又过了一年,我和老甘成了无话不谈的忘年交。我不再叫他“科长”,而是和别人一样,咋咋呼呼喊他“老甘”。老甘也不见外,一双长满老茧的手习惯性地在我头上乱摸,偶尔也像在部队时对他的兵一样,有事没事喜欢往我胸口擂上几拳。一般来说,随着人与人之间感情的加深,距离感疏离感就会不断弱化,彼此才有可能发现对方身上一些可贵的品质,进而互相欣赏互相吸引。我认为,老甘有着许多常人不具备的长处:一是从不装大摆架子;二是性格豪爽,擅于交际;平日里老甘烟酒不分家,是公司里出了名的“烟枪”和“酒桶”。他自知烟瘾大,而家里又有一个长期卧床的病号,经济条件不允许他抽好烟,为此,他只得做两手准备——他自己抽的是战友从新彊定时定量给他邮寄的莫合烟,这是一种后劲很大的黄花烟叶,被加工成颗粒状,远看与锯木屑毫无二致。老甘随身总带着一个铁盒子,里面装的正是莫合烟。每每想抽烟时他就从公文包里取出事先撕好的材料纸,捻一撮烟屑放纸上卷成喇叭筒,再用唾液粘好接缝处,掐掉尖头稍稍捏瘪,最后打火点燃。每次老甘主持会议时,他在那里呑云吐雾,我们几个非烟民都被他的二手烟呛得眼泪鼻涕一处流。当然,老甘绝不会拿莫合烟去待客,他招呼朋友的一定是当年市面上拿得出手的“过滤嘴”。喝酒也是老甘的强项,他们老甘家的男人喝一斤是起码的量,老甘青于蓝胜于蓝,从没听说过他在酒桌上藏奸耍滑丢人现眼。往往人家用五钱的小杯喝几轮,他则攒到一起拿大杯一口闷。至于猜拳行令各地酒俗,没有他不懂的。光是烟酒上的这一套,就使得他的朋友圈不断扩充壮大。三是烧得一手好菜,厨艺十分了得。老甘虽没考过厨师等级证,但他做的菜足以征服城里六成人的胃。因此,战友同学至交亲戚家大凡红白喜事,都喜欢找他掌勺。古道热肠的老甘只要抽得开身,从不打推辞。
老甘工作经验丰富,他把科里的工作安排得井然有序忙而不乱。生产技术科是公司的主要业务科室,负责下面五六个分厂的生产调度、设备维修、物资采购、产品销售、仓库管理,能源管理。公司给老甘配了两个副科长,一个姓易,一个姓许,且两人都是部队转业干部,能力都很强。老甘不揽权,放手把主要工作交给两个副职和我们三个办事员,他自己主抓能源工作。公司是有专线的用电大户,总配电室建有三栋仪表控制间,12名电工24小时三班倒轮流值班,担负着公司变压送电任务,的确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要害中枢。那个时候,电力部门异常强势,有“电老虎”之称,加之电能缺口很大,夏季高峰期拉闸限电司空见惯。老甘真正发挥了他人脉广朋友多的优势。与电业局、三电办建立了良好的工作关系,不但保障了公司用电,而且在电费承包中每年都获得公司3~5万元的奖励提成,科室里人人都分到奖金,生产科和老甘个人年年都被公司评为先进典型,成了公司机关一面不倒的旗帜。
但是,有一年总配电室还是出了一件大事。电工小王忽然被一名女工小蒋控告强奸,并且她还拿出自己的一条内裤作物证,声称那上面留有小王的秽物。由于当年法制尚不健全,公安部门在证据尚不充分的情况下,警车就直接开到公司,在工作场所当众宣布逮捕令,小王随即被带走羁押在看守所。消息一经传开,公司上下立时开了锅。煮粥似的议论意见基本一致:强奸?鬼才信!众同事都晓得,那小王一米七八的个子,五官标致,肤色白净,堪称美男。而那女的身高顶多一米五五,头发发黄,眼光无神,且嘴巴外翻,才22岁看上去却像中年妇女,妥妥的一个丑八怪。关键是她无胸呀,对女人而言无疑是先天不足的硬伤。怪不得一些男同事背地里喊她“平原君”。就是这号货号,小王犯得着铤而走险去强奸她吗?除非他有病!无奈,由于事发现场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没有任何目击证人,何况女方一口咬定男方强奸,并且还拿出了貌似过硬的证据。更蹊跷的是,此前大半年就有小蒋倒追小王的传言,有一次公司员工会餐,小蒋喝醉,躺倒在厂区主路边“下猪崽”,边吐边嚎:国斌(小王的大名),斌哥哥嘢,我爱你爱得好苦哇,你答应做我的男朋友好不好?好不好嘛……因为这个细节,有人怀疑小蒋是因为小王拒绝她的求爱而设套陷害对方,只是苦于没有证据,不好乱说。到后来,办案人员带小蒋去看法医,经妇检证实,她的处女膜并未破裂,强奸罪名不成立。本来一个疑点重重的案子,区人民法院仍然采信了办案人员的说法,给小王定了“强奸未遂”的罪名,一审判处小王有期徒刑三年。
老甘因为手下犯案被羁押,整个人像热锅上的蚂蚁,寝食难安。他找到妻子方阿姨的闺蜜、区检察院黄检察长,向她详述了此案的诸多疑点。黄检听完后义愤填膺拍案而起,决定由检察院向区人民法院提起抗诉,抗诉成功后,案件转由市中级人民法院重审。几经努力,二审裁定小王强奸未遂罪名成立,实刑三年改判缓刑三年且监外执行。按当时的法律规定,对于缓刑人员,用人单位仍可继续聘用,无须开除公职。老甘跑了大半年,终于保住了小王的饭碗。为此,小王的父母亲自带着儿子跑到老甘家里谢恩,三人在老甘面前长跪不起。
老甘与方焱辉之间的爱情故事可圈可点,他对妻子无微不至的照护也是众所周知,因此在公司连续几年的“五好家庭”评比中,老甘的得票数总是排名第一,成为备受女职工推崇的“模范丈夫”。
老甘与焱辉是同乡,参军后首次回家探亲时,经人介绍与焱辉认识,彼时聪慧又美丽的焱辉正在城里的卫生职业中专学校护理专业学习。那个时候,军人在社会上受人尊重,兵哥哥也是万千知识女性心中的白马王子。而焱辉的父亲是一位远近闻名的木匠,家庭经济条件比老甘家好很多。焱辉是方家大女儿,她下面还有一个妹妹。一对姐妹花都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决不肯让她们受丁点儿委屈。然而,焱辉与老甘一见倾心,她对老甘这个热情似火、谈吐不俗的兵哥很有好感。老甘消假回新彊,二人频频鸿雁传书,感情日益深厚。焱辉卫校一毕业便决定去新彊,当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诉父亲时,她父亲坚决不同意。心有主见的焱辉在妹妹的配合下成功逃走,去了新疆,当了护士,两年后即嫁给了老甘。
焱辉大老甘一岁,夫妻婚后生活幸福。可惜没过几年好日子,焱辉不幸得了风心病,在新彊时就曾两次病危,好不容易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
回到故乡,在老甘的精心照料下,焱辉的病情慢慢趋于稳定。公司新宿舍区建成后,按打分老甘可以住三四楼最好的楼层,可他为了病中的焱辉选了一楼。拿到新房钥匙,老甘往屋里运进一些红砖、沙石、水泥,自己动手忙了两个多月,在妻子的房间里砌了一个北方常见的火坑以及夹墙、煤炉和烟道等配套设施。因为他知道,风心病人对气温特别敏感,建炕有助于妻子度过最难熬的冬天。我几次到老甘家,方阿姨提到这事就落泪,说他们家老甘是她一生中遇见的德性最好的男人。
时光一年年飞逝,这期间我也被公司领导提拔任用,离开了生产科。没想到,老甘离退休仅差几个月时,方阿姨还是因为心脏衰竭走了。在丧事操办过程中,我不遗余力全程参与,并为方阿姨守灵三晚。记得出殡前的那个晚上,到了万籁俱寂的下半夜,五大三粗的老甘捧着方阿姨的遗像哭诉了很久。在老甘断断续续的自说自话中,我听到一个感人的细节:原来,方阿姨临终前仍然在操心老甘和他们的儿子大虎未来的生活,她不愿看到老甘孤孤单单一个人,更不愿意看到正读高中的大虎没有娘亲。几年来,这成了她的一块心病。好在她有一位铁姐妹,就是前文提及的区检察院黄检察长。这位妹妹前期有过一段极不愉快的婚姻,已经离异几年了。因此每次她来探望,方阿姨总是给妹妹灌输她的这个姐夫人品如何如何好,大虎如何如何听话。到了病情加重时,方阿姨终于对知心姐妹亮出明牌:希望好妹妹和老甘重组家庭,姐姐下辈子做牛做马再来报答妹妹。在方阿姨咽气前,她亲自把黄妹妹和老甘的手拉到一起,仿佛履行交接仪式一般,欲把自己恋恋不舍的这个家托付给比亲姊妹还亲的闺蜜,直到妹子含泪点头答应,她才叹了最后一口气,留给全世界一个坚强的笑脸……
直到如今,每当想起方阿姨的临终之托,我的心头都会翻涌一股热浪,眼里情不自禁地淌下清泪两行……
作者简介:张爱平,笔名艾平,自由撰稿人,《东方散文》杂志签约作家,《青年文学家》杂志社理事。作品见于《中国青年报》《经济日报》《工人日报》《湖南日报》《南方日报》《中国建设报》《西部散文选刊(原创版)》《东方散文》《青年文学家》等媒体;出版诗集《缤纷四季》;两作品入选刚出版的散文集《渔樵歌笙》;著有长篇小说《猎猎南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