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随笔】书生意气
写《腹有诗书》时,这个词就跳了出来,让我心中一颤。
这似乎不是一个好词,从来就不是。但凡提起“书生”,人多想到天真、古板、执拗、穷酸、不谙世事、脱离实际等词语,或者是戏台上懦弱无用的孱弱身影,或者是鲁迅笔下潦倒的“迂夫子”,如孔乙己之类。倘某人见解过于老套、迂执,或理想主义化,总有人说:“你太书生气了!”或“你太书生意气了!”说话人脸上的神情,多半满是嘲弄和鄙夷,直让人想起“秀才造反,三年不成”的说道。
在某本谈“士”的书里,余英时先生认为,中国古代的“书生”,兼具古希腊的理性精神,基督徒的宗教情操,近代知识分子的良心——仿佛迹近神圣。但书生不是神仙,也非圣人,和普通人一样肉眼凡胎,一样人间烟火。与普通人不同的是,书生沾了个“书”字,多半有些迂阔,甚至“二傻”,倘沾得再多些,几乎就是“书呆子”,满脸天真,浑身毛病,常闹些令人啼笑皆非的笑话。清人黄仲则有诗《杂感》:“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既是自己一生贫病愁苦的哀叹,也是天下书生时乖命蹇窘境的写真。
“意”,本指“心声”,“气”本指“呼吸”。古人所谓“意气”,接近现代心理学的“情绪”,本无所谓好坏,但是,因着使用的情态和语境,又分明呈现出一定的褒贬。比如说,“意气风发”就好,“意气用事”则不好。就像“书卷气”好,“书生气”不好。字典里说,“意气用事”是指缺乏理智,只凭一时的想法和情绪办事——这样“办事”,容易偏激,极端,不计后果,当然不好。但是很难看出,这样的作派,和书生有什么必然联系。
和书生联系紧密的,应该是“知书识礼”——这既是书生的荣耀所系,也是书生的尴尬所在:知书识礼,既让他们能够明辨是非,又让他们容易固执己见。真正的书生,都有独立人格,自由精神,有自给自足的内心世界。心有所信,便有所定,他们往往认真甚至较真,不赶时髦,不随流俗,不知变通,不善阿附。但世事无常,习俗和庸众,总欲剪灭异己而后快,所以,书生往往为人所厌,为世所弃。
孔子便是明显的例子。在那个礼崩乐坏的时代,征战杀伐的乱世,他先生却始终坚持仁政,试图恢复周礼,迂阔得实在可以。周游列国的14年中,他不是被追杀,就是被驱逐,“惶惶然如丧家之犬”。但他并不气馁,仍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祖师”如此,难怪后世书生要见贤思齐,以拯救天下苍生黎民为己任,几乎成了读书人共有的脾性。那样慷慨悲壮,大义凛然,正如孟子所谓“虽千万人,吾往矣”。
这一切,看上去很美,但结局,往往不妙——要么像“祖师”那样僵卧孤村,落拓终老,要么更悲惨,直落得小命难保,甚至身首异处。魏晋“竹林七贤”中的嵇康,便因其孤傲清高、恃才傲物的“书生意气”,得罪权臣钟会,最后招来杀身之祸,死时不足40岁。而他临刑前傲然挥手,弹奏《广陵散》后欣然就戮的作派,更是将“书生意气”演绎到了极致。
望文生义地理解,书生,其实就是“因书而生”,甚至“为书而生”。他们的行住坐卧,离不开书,他们的吃喝拉撒,也离不开书。饱也读书,饿也读书,他们以书明志,以书安神,也以书养气,养“意气”——此意气,在孟子看来,是“浩然之气”,具体说,就是“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天地浩气,正大至刚、至仁至勇的人间正气。既然这样的“意气”来自书里,书,以及书中的东西,在他们那里,就是天,就是地,甚至就是身家性命,一旦遇到玷辱、侵害或扭曲,他们往往会以命相拼。
最典型的,莫过于方孝孺。作为建文帝的臣属,朱棣靖难之时,方孝孺怎样愤慨或反抗,都很正常。即使朱棣兵临城下,他请建文帝“守京城以待援兵,即事不济,当死社稷”,虽则是迂腐的馊主意,也还可以理解。但是,当朱棣让他起草登基诏书,他先是“悲恸声彻殿陛”,然后写下“燕贼篡位”便投笔于地,且哭且骂:“死即死耳,诏不可草。”尤其是,当朱棣怒问:“汝不顾九族乎?”他竟奋然作答:“便十族奈我何!”
这倒真是十足的“意气用事”了——历史上亘古未有的株连惨案因此发生:他的亲人、朋友、学生均受牵连,据说,共有873人被凌迟处死,入狱及充军、流放者达数千人。朱棣恨方孝孺嘴硬,着人将他嘴角割开,撕至耳根,又当着他的面,将800多人依次杀戮,最后才将他凌迟处死——这样的惨烈,虽有愚忠、固执成份在,但后人对他多有推崇:汤显祖称之为“天地正气”;黄宗羲夸他是“有明诸儒之首”;胡适说他是“为殉道之了不起的人物”,连鲁迅先生,也从他身上看出了“台州式的硬气”。
姚广孝是朱棣的谋士,他深知方孝孺绝不会投降,所以在兵临南京城下时,曾劝说朱棣“幸勿杀之”:“杀孝孺,天下读书种子绝矣。”但方孝孺死后,读书种子并未绝灭。因为世间还有书在,还有读书人的意气在——明清两代接连发生的“文字狱”,一方面说明统治者对“读书种子”的恐惧和不安,另一方面,也说明“读书种子”的生命力旺盛,强烈,其绵绵不绝之势,一如白居易所说的“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其实,这样的先例,早有。秦始皇焚书坑儒,并未隔绝先秦文化的延续,就像他的“销兵为金”,未能真正阻扼天下人的奋起反抗。细想来,文明是人的创造,其传承也自然在人。人不绝,文明便不绝,人不绝,“读书种子”也便不绝。所以,我们总能看到,“书生意气”在天地间的沛然存在——存在即是合理,他们一直存在,说明这世界需要有这样的存在。
细想来,所谓的“书生意气”,其实就是读书人的真性情。杜诗有云:“由来意气合,直取性情真。”而汉语里的“性情相近”,也叫“意气相投”。人要活得有意义、有意思、有意味,就离不开有情有义的“意气”——“书生意气”,正是书生赖以生存的生命之水和氧。“书生意气”,也正是读书人那种深潜而坚定的精神状态的含蕴。
只是,在物欲泛滥的今天,人的生命日趋物化,人的生活也愈渐粗鄙。没多少人能够真正静心读书,安然写字,没多少人能够真正高贵雅致,卓然率性,触目所及,很难见到能够“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读书人,也很难见到精神健硕、胸襟磊落的朗朗书生。“独立之思想,自由之精神”的泯灭,固然让人遗憾,却又仿佛是时代发展的必然。
刊于《天下书香》2016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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