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熙亭文存之一百五十七篇: 大宋河山之乌台诗案(三)苏轼入罗网

  
郑熙亭文存之一百五十七篇:
大宋河山

第十三章 乌台诗案
 三
苏轼入罗网
再说皇甫遵,携一子二台卒,于平明取一应公事,倍道疾驰,向湖州进发。行至润州,其儿忽然腹痛大作,停留半日。元丰二年七月二十八,到达湖州。
此时,方山子已先期而至,苏轼即行告病,以通判祖无颇权州事。差官径入州衙。皇甫遵着官服,蹬朝靴,秉笏板,立于庭下;二台卒着白衣青巾,分立左右,顾盼狰狞;其儿握腰刀,立于身后。人心汹汹,吉凶莫测。一台卒吼道:“御史中丞召。”
苏轼与祖无颇亦具冠袍带履秉笏而出,立于庭下。台卒向前,扭苏轼双臂。苏轼谓皇甫遵道:“轼死不足惜,但容与家人一别。” 皇甫遵笑道:“不致如此。” 祖无颇向前问道:“太常博士必有公文。”
皇甫遵问知祖无颇身份,乃递交台牒,祖与苏轼开视,乃寻常公事:免 州牧,进京听审。
苏轼回府,家中方大乱,老少一片哭声。润芝双手抖颤,正在为苏轼收拾应用之物,见苏轼还家,惊喜莫名。
润芝三十二岁,已显苍老。长子苏迈二十岁,将与范镇女孙完婚。次子苏迨九岁,三子苏过七岁,还有乳母任氏,侍妾朝云,上下十口之家,顿失支柱,有如天塌地陷一般。
苏轼言笑如常,先安抚乳母任氏,再吩咐苏过、苏迨功课。而后对苏迈 说道:“为父远行,作为长子,应管好弟妹,为母分忧。”
苏迈一一领命。润芝垂泪道:“此去吉凶未卜,应让迈儿同往,照应则个。”
苏轼仍然放心不下,方山子道:“大公子理当同往,府上自有小弟早晚留心。”
朝云备了饭菜,苏轼边吃边讲一段趣事:“昔日,真宗欲播礼贤之名, 常命宰臣觅访高人隐者,在林泉访得大儒杨朴,护卫至京师晋见。真宗道,'闻卿善诗?’杨朴答道,'臣略通格律,不及贱内远矣。’真宗要他背诵一首。杨朴道,'臣启程时,贱内赠别一绝云,更休落魄贪杯酒,且莫猖狂爱咏诗。今日捉将官里去,这回断送老头皮,今吾将行,尔只知哭泣,不能如杨朴妻,作一诗送我?”
润芝不禁破涕为笑。翌日,苏轼被押赴京城。官船驶入太湖,皇甫遵传话,在“鲈香亭”暂歇。风涛倾倒,舟船摆动,苏轼难以入睡,独立船头,望烟波茫茫,渺无边际,新月当空,勾人魂魄,太湖无限风光,尽被黑夜吞没。苏轼感到,人间诸多烦恼,不如一死了之。方欲闭目纵身入水,忽然想到苏辙、润芝,一干亲人好友,定会哭得死去活来,别人犹可,苏辙必不独生。两个壮年男子一去,丢下妇人、子女、老小上下,付与谁人?
八月十八,苏轼下御史台。御史台,古柏森森,乌鸦常栖其间;台吏着乌纱、青巾、黑色袍服,俗称作乌台。
八月二十初审。李定高坐上首,内心十分得意:大名鼎鼎苏子瞻,士大夫视为人中龙凤,今日做我阶下囚也!照例问过履历,即问罪行。苏轼声称无罪,李定把数卷苏诗,拍在案上,以示铁证如山。苏轼见了如此罪状,倒把心放下了:初见声势之厉,追取之暴,不知被诬何等罪状,原来如此!李定突发其问道:“汝怨恨君上,心怀不臣,还不招来?”苏轼道:“轼为人臣,但知忠君体国,不敢萌生怨恨。”李定指示案上诗卷道:“不敢萌生怨恨,如何讪谤朝政?”苏轼道:“诗寓讽谏,圣人之义也。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主文而谲谏,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自古皆然。”李定取过一纸文字,念道:“古之君子,不必仕,不必不仕;必仕则忘其身,必不仕则忘其君。可是汝所作?”苏轼称是。李定道:“天下之人,仕与不仕, 不敢忘其君。汝独有不仕则忘其君之意,分明是废为臣之道耳。”苏轼泰然道:“此乃孟子之意也。昔者孔子从政,则忘其身;去政就学,则忘其君, 孟子以此语概之。孔孟先师也,其言不得效法乎?”李定瞠目,旋即发威道:“强辩!汝讪谤朝政之恶诗,俯拾皆是。诗成时日,是何居心,与何人交通——供来!”初审就这样结束。李定几乎下不得台,怒火难消,乃命狱卒诟辱之,于是苏轼通宵不得眠。狱卒见苏轼性极和善,乃至不忍诟骂。见 其口齿微动,问道:“公诵经乎?”苏轼笑而答曰:“诵一首旧诗。”狱卒 问是何诗,苏轼轻抚大腹道:“七尺顽躯走世尘,十围便腹贮天真。此中空洞浑无物,何止容君数百人。”狱卒但知憨笑。
三日后再审,李定请张璪坐首席。张璪门第清高,其祖张洎本南唐史官,入宋为翰林学士,以博学见称。张璪未冠登第,其学术颇有家风。原见神宗御批,驿马追摄,不知苏轼犯何罪逆。待到初审见闻,纯属穿凿附会, 便不屑靠前。乃固请中丞坐首席。李定色厉而内荏,喝令苏轼招供讪谤文字。苏轼道:“讪谤、讽谏,不易分别,轼耳闻目见随时为诗,多所寓意。请开列条目,当具实以闻。”
李定:“但教黄犊无人佩,迩来三月食无盐。是汝诗句否?” 苏轼:“乃吾'山村五绝’之句。”
李定:“何意?” 苏轼:“实情耳。” 李定:“汝不觉诋毁圣朝太甚乎?”
苏轼:“赤心事上,忧国如家。吾上韩丞相书云:密州之盐,岁收税钱二千八百余万,为盐一百九十余万秤,官能尽买此盐乎?两浙之民,以盐得罪者岁万七千人,其害大矣,人所共见。轼忠君体国,知无不言。”
李定:“读书万卷不读律,致君尧舜知无术,所指何事?” 苏轼:“自嘲耳,吾谢表云'议论阔疏,文学浅陋,凡人必有一得,而臣独无寸长’,此通义也。” 李定:“为何以牡丹刺执政?”
苏轼:“一朵妖红翠欲流,咏秋日牡丹,叹造物之茂耳,与执政何干?”
李定:“生而眇者不识日,激刺何人?” 苏轼:“此乃吾得意之作,喻'道可致而不可求也;何谓致,孙武曰,善战者致人,不致于人;子夏曰,百工居肆,以成其事;君子学,以致其 道;莫之求而自至,斯以为致。南方多没人,日与水居也,七岁而能涉,十岁而能浮,十五而能没矣。夫没者岂苟然哉,必将有得于水之道者,日与水居,则十五而得其道。北方之勇者,问于没人,而求其所以没,以其言试之 河,未有不溺害者也’。故凡不学而务求道,皆北方之没者也……”
李定冷笑不语,突然发问:“敢向空时怨不容,尔对朝廷何怨之深 耶?”

苏轼道:“不怨不容,喻孔子不干朝廷事也。” 李定:“腐鼠何劳吓,高鸿本自冥。辱骂何人?” 苏轼哑然而笑曰:“公诚眇者不知日也。曾读《庄子》乎?楚王请庄子去做官,庄子谢绝,对楚王道:南方有鸟,其名为宛雏,子知之乎?夫宛雏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于是鸱得腐鼠,宛雏过之,仰而视之曰,赫。以为宛雏来抢它的美味。宛雏睬亦不睬,竟自飞上云端去了。”
苏轼天赋灵慧,对答如流,十年间所作诗句,引证经典,如数家珍,随问即答,无一差错。李定不由内心自叹:“苏轼真奇才也。”一时间听众大哗,而苏轼泰然自若,从容应对,这样问下去,便不得了。李定于是拿出杀手锏来。高声吼道:“'凛然相对敢相期,直干凌云未要奇。根到九泉无曲处,世间惟有蛰龙知。’蛰龙喻谁?剖开此诗,不臣之心自见。”
苏轼方欲分辩,李定止之曰:“闭口,台狱岂容尔猖狂,既有不臣之 心,必结党援,下去写供。”
苏轼有口难言,环视之人无不痛切。人之爱也多,大略有私爱公爱之分耳。私爱者,爱家、爱子、爱父母、爱钱财是也,人各有之;公爱者,人共有之者也,曰爱生存、爱国家、爱人才。生,人之天性也;国,生之所倚也;才,国之瑰宝也。无国家何以为生存,无人才何以为国家,无生存何以为宇宙。作为一代奇才苏轼,非亲非友,人共爱之。
有狱卒名梁成者,对苏轼仁而有礼,服侍甚谨,每晚必以大盆注汤,为苏轼洗濯。苏迈住王巩家,有亲友赠银钱,饭菜无缺。当晚,苏迈送饭,面有喜色,密谓苏轼曰:“人情沸矣,皆谓父蒙冤,欲为之请命。”
苏轼以手夹额,叹息连声:“若如此,为父危矣。儿速告叔父、驸马, 万勿使之动。”苏迈道:“叔父已命人南行,不日将移家应天府,驸马奔走求救,爹爹放心。”
李定自为中丞,所向无不应手。许多显官,平日虎威赫赫,一入台狱, 便吓得屁滚尿流,黄白之物、美妇俊婢,送上门来;惟独这个苏轼,竟如此难缠,苏家上下连个说话之人都没得见。乃与舒亶、何正臣商讨对策:命有司移文各州取所留苏诗,令苏轼亲友交出所受讥讽文字,派员赴苏轼家搜查罪证。
何正臣带了吏卒,连夜南行,中途与王子立搬家船只相遇,即命吏卒围船,进舱抄检。只见船上人等非老即幼,只一使女还有几分秀色,余则荆钗布裙,大煞风景。吏卒抛掷得满船书卷,连骂“穷酸”嬉笑而去。何正臣密谓李定道:“初见箱笼沉重,打开皆是书卷,黄白之物,星点皆无。”李定心下自语道:“苏轼连守三州,真能一尘不染?或另有所藏。”各州搜集苏诗,所得甚微,只杭州交来苏诗百首,名曰“诗帐”。李定无奈,只好开列审问条目,让苏轼写供。
公差去后,内外狼藉,家人惊恐失措,以为大祸临头。苏辙宽慰道:“不妨事,如罪证成立,何必再来抄检?”
王润芝对一家老小哭道:“整日家读书、写诗,劝又不听,到底罗入文网,吓死家里人。”发一声狠,拿来火种,把余留书籍,胡乱投入火堆,骂道:“烧尽这祸事。”

苏轼自入狱受审,心地坦然。白幼学以明理,文以述志,今以诗文获罪,心安理得:“诗言志,吾既以直道立世,岂可隐晦心志者!”正好借此机会,对诗句作些诠释,以免世人不知当初为诗之用心也。乃按照审问条目,先把原诗记忆写了,然后交待原由,注明典故出处,终日盘膝坐地,伏短炕写诗供。狱中阴暗,又无烛火,只熬得二目昏花,腰疼手裂。至九月十四,总算按条目写了出来,再三检视,时日无误。方欲打点交出,又想起条目之外尚有数首,亦寓讽喻之意,遂一并写出:“熙宁八年六月,李公择来诗,道吴中饥苦之语,乃和诗两首:其一,'白发相望两故人,眼看时事几番新。曲无和者应思郢,论少卑之且借秦。岁恶诗人无好语,夜长鳏夫向谁亲。少思多睡无如我,鼻息雷鸣撼四邻。’其二,'何人劝我此间来,弦管生衣甑有埃。绿蚁沾唇无百斛,蝗虫扑面已三回。磨刀入谷追穷寇,洒涕循城拾弃孩。为郡鲜欢君莫叹,犹胜尘土走章台。’此诗寓意讥讽朝廷新法,减削公使钱太甚,造酒不得过百石,致弦管生衣,甑有尘埃,及言蝗虫盗贼灾伤饥馑之苦,以讥朝廷政事缺失,及新法不便之所致也。”又及:“元丰三年六月十三,轼在湖州,有原钱塘令周邠寄诗,轼答云,'政拙年年祁水旱,民劳处处避嘲讴。河吞巨野那容塞,盗入蒙山未易搜。仕道固应惭孔孟,扶颠未可责由求。’皆因迁徙数州,未蒙朝廷擢用,老于道路,并 所至遇水旱盗贼,夫役数起,民蒙其害,以讥讽朝廷政事缺失,新法不便之所致也。'仕道’二句以言已仕而道不行,则非仕道也,故有惭于孔孟。孔子责求由云,'危而不恃,颠而不扶,则将焉用彼相矣。’颠,谓颠仆也, 意以讥讽朝廷大臣不能扶正其颠仆。”
李定既得苏轼手供,加紧锻炼成狱,于十月十三奏呈神宗。

 郑熙亭:河北沧州人,原沧州行政公署专员,河北省委宣传部常务副部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956年开始发表诗歌、小说。主要著作有长篇历史小说《汴京梦断》(花山文艺出版社出版)、《东游寻梦—苏轼传》(东方出版社出版)、《大宋河山》(海南出版社出版),2010年由河北人民出版社出版三卷本《熙亭文存》。

编者简介

赵志忠,笔名赵刚,号国学守望者,1973年4月生,河北省献县淮镇人。作品发表于《诗刊》《中华诗词》《中华辞赋》等。中国作家协会《诗刊·子曰诗社》社员,诗词中国·中华诗词网2017年度优秀通讯员,采风网2017年度十大新闻奖获得者,河北省诗词协会会员,河北省采风学会会员,河北省沧州市诗词楹联学会副秘书长,沧州市新联会常务理事,沧州市作家协会会员,《沧州骄子》编委,《诗眼看世界》创始人,采风网沧州站站长,献县知联会理事,献县新联会副会长、秘书长,沧州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第七次代表大会代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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