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仁昌:关于地瓜干的记忆(下)
切瓜干
要说活路最多、劳力最集中、时间最紧迫的阶段,就数切地瓜干了。
当时我不明白,种植为何这样单一,除了种地瓜还是种地瓜。一年到头吃地瓜,一天三顿饭,除了瓜干煎饼还是瓜干煎饼,再无别的饭食。为此我曾问过父亲,父亲这样和我说:“你不知道生产队口粮有定量,每人每年三百多斤口粮,不能多分,不够吃怎么办?就把所有的地种成地瓜。按当时上级规定,五斤鲜地瓜折一斤瓜干,实际上不到三斤鲜地瓜就能晒一斤瓜干,农民就赚这个差。这样虽然光吃地瓜,但能吃饱,不至于挨饿。农民不是不知道好粮食好吃,吃得好挨饿,吃不好不饿肚子,农民就是算的这个账。”
放了秋假,我就回到自己的生产队参加集体劳动。集体收切瓜干从霜降干到小雪,时间持续一个多月。队里有块地叫“望饭台”,名字很久,谁也不知是何年何月叫起来的。望饭台虽称“台”,但土地面积不小,约有十多亩,尽是山岭薄地。从我记事起这里就种地瓜,长不好,结瓜块很小,人们形容结的地瓜就像“百部子”一样(百部子:中草药,根部结小瓜块,有手指大)。“望饭台”这个地名的来历,顾名思义就能得出正确答案。它不仅是个地名的标志,而且有功用的内涵。它是岭上一个至高点,其周围沟沟岔岔,分布着许许多多,大大小小的地块。在过去家家户户单干的时候,人们在地里干活,因离家远,中午要送饭,如果家里人送饭来晚了,干活的饥肠辘辘,于是就跑上这块如台的高地,朝家的方向不断张望,看路上送饭的人来了没有?久而久之,这里便成了“望饭台”,名字也就一代一代传下来。生产队的时候切瓜干都是集体送饭,送早饭和午饭。队长派人回家敛饭,敛饭的人只要在街上喊几声:“送饭了!”不一会各家各户就把灌满开水的热水瓶和用包袱包好的饭菜,送到街上敛饭的大筐里。队里有一个时间规定,过时不等。绝大多数人家都能按时送饭,也有个别户做饭不麻利,误了点,就只好自己去送。
饭送到地头各家各户认领,在没有任何标记的情况下,没有一家拿错饭菜。因为自己的碗筷天天用都认得,家里习惯做什么饭菜也会知道;包饭菜的包袱和热水瓶一看就认出来。那时也没有什么好的饭食,多是地瓜干煎饼和蒸煮的地瓜,菜是炒点白菜、萝卜条,切些咸菜疙瘩条或炒碗渣腐(小豆腐),也有煎几条闻着喷香的薧鱼子。开饭时各家都挨着吃,饭菜公开透明,没有藏掖。在野外吃饭格外香,格外有食欲,这是大家的共同感觉,是因干活有饥饿感的缘故。有点好菜就让着吃,大家在一起吃饭,就像一家人一样。记得一回我拿的是白菜炒豆腐条,妻子用筷子夹给邻居的孩子吃,还给孩子卷个煎饼,孩子总觉着别人家的饭菜比自己的饭菜香。那个年代讲平均主义,人均意识很强,这也是计划经济造成的,讲究:“人有,我有,咱都有。”偶有一家吃白面馒头,会引发大家议论。其实也难怪,那个年代物质匮乏,粮食紧缺,过年过节才吃顿面饭,看到人家吃馒头,大人馋得慌不要紧,跟着大人来的孩子馋得哭着让大人去要。记得一户拿的馒头,躲在一边吃,显得很特殊,极不和谐。有的就带羡慕嫉妒恨的口吻说:“他哪来的粮食?”的确这样,那个岁月穷的匀和(均匀),谁也不说啥,是社会现实造成了人的惯性思维,一看到人吃好东西就想起“地主老财”。
吃完饭歇息歇息,或找个隐蔽处解解手,一会队长就下命令:“干活了,该干啥干啥!”这时所有的劳力又忙碌起来。割地瓜秧的打头阵,接着就是刨地瓜、择地瓜、切瓜干、平整场地、摆地瓜干……整个岭上到处都是人,就连野兔也无处藏身,大家干活时,不断从远处传来吆喝声,那多半是人们发现了逃跑的野兔,正在围追堵截。尽管野兔横冲直撞,拼命逃跑,最终也难以突破重围,这是在岭上生产队集体切瓜干时不可复制的生动画面。随着时间一天天推进,岭上一片片的青绿色,逐渐被白色占领。我曾作打油诗一首:“瓜干白花花,晒遍满岭坡。青绿忽不见,疑是天降雪。”这样的大景观以后恐怕是不会再看到了。那时在队里干活,休息是一个小盼望。队长说声歇息,大家高兴得跳跃欢呼,马上扔下劳动工具,停止一切活路。有的坐下喝杯水;有的躺在地瓜秧上迷瞪(打个盹)一会;有的就地画个棋盘,二人对弈,下下“三斜”“五州”等庄户棋,也有凑近围观的,争争吵吵,乐在其中。孩子跟着大人上岭,干活帮不上忙,有时还妨碍大人干活,大人就把孩子支到一边去玩。孩子们约小伙伴一块逮蚂蚱、挖田鼠、摘酸枣。岭上有一个好玩的地方叫“塌乎山”,它叫山不是山,而是一个高高的崖头。崖下一水沟环流。不知经过多少岁月,洪水冲刷,崖根向里不断延伸,,形成“窑洞式”山崖,坐北朝南,望之有欲塌之势,故名“塌乎山”。虽是天然的土石结构,但很结实,不易坍塌,下大雨可容十多人避雨。紧靠山崖有一斜坡,表面是红土和碎石组成,不很陡,垂直高度约有十多米,可作天然滑梯。我小时候常约小伙伴来这里玩。平时大人是不让孩子自己来的,怕有“野物”,只有在切地瓜干到处都有人的时候,才允许孩子们到这里玩。孩子们也懂得利用天然资源,开发娱乐项目,游戏虽然很简单,但都具创意,都是即兴创作的。如:崖上几个孩子,崖下几个孩子,人数对等,崖下的孩子顺斜坡向上攀爬,崖上孩子阻止。游戏中,崖下的孩子一边爬一边喊:“叫上吧?”崖上的孩子应声说:“不叫上!”这时快冲到崖顶的孩子又喊:“不叫上,踢溜扑棱打个仗。”于是崖下的孩子乘机抓住一个崖上的孩子一块滚下坡来。也有的把地瓜秧拧成绳索,把绳索一端固定在崖上,另一端抛到崖下,崖下的孩子,拽住绳索,足登斜坡,以“拔河”的姿势向上攀爬;崖上的孩子也可抓住绳索,足登斜坡,落到崖底;孩子们也可单独滑坡,像坐滑梯,爬上去滑下来,孩子们虽玩得很刺激,乐此不疲,也没有什么危险,但衣服磨损厉害,磨破弄脏衣裳,回家常常挨打。改革开放以后村里有一个台胞回来探亲,专门到塌乎山寻找儿时的记忆,他动情地和家人说:“咱家的地就在望饭台,离塌乎山很近,小时候早春跟着父亲上岭干活,就跑来这里滑坡,把棉袄都磨出一个大窟窿,露出了棉花套子。母亲看到用笤帚疙瘩抽了我一顿。”他还说:“我虽在台湾,但经常做梦梦着家乡,梦着小时候和小伙伴们在这里玩。”那天他围着塌乎山转了好几圈,最后拍了几张照片,捡了几块石子,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本图由泰安杨众提供】
生产队集体切瓜干持续了多年。后来生产队只集体切公粮部分,社员口粮部分,是把鲜地瓜分到户,由各家各户自己切晒。这样能最大限度地调动生产积极性,缩短秋收时间,其实这种做法已有倾向性的分田到户的思想萌芽,但有谁敢把它变为现实呢?那时生产队一般都是头午刨下午分。把一块地的地瓜共成几个大堆,按孬好搭配均匀,(因地瓜地一般都是上截地旱,地瓜出干率高,下截涝洼出干率低)。由队长和会计主持分地瓜。把一个长方形的粪篓放在磅秤上,众人一起往篓里装地瓜,装满过秤,按当时的“人七劳三”的分配政策分到户,有的多有的少,一堆一堆的。堆与堆之间,尽量离得远一些,空场大一些,便于各户切晒。会计用卷烟纸条写上户主名字、斤两,再把纸条用一个大瓜块压在瓜堆顶端显眼处,以便查找。分完地瓜,各家才忙着认堆。因家庭人口、劳力多少,户与户都有对比参照,所以看堆垛大小,也认个差不多。各家找到自己分的地瓜堆,平整一下周围场地,做好切瓜干的准备,如果集体放工早,还不到吃晚饭的时候,各家就切一会。晚饭后切瓜干是各家各户不约而同的时间,要赶上好月亮天,那是切瓜干的最好时机,不用点保险灯,家家户户借着月光忙活。月光下这里一家那里一户,他们交谈着与切瓜干相关的话语,说笑声、叫喊声,再加上擦地瓜的声音,使秋夜不再寂静,人们忘记了疲劳,忘记了黑夜,守望并收获着属于自己的劳动成果。
擦瓜干的工具叫“礤床子”,那时家家都有,构造并不复杂,自己会做,也有让木工做的。选一块比洗衣板(搓板)稍宽些的长方形木板,在木板中间挖个与刀等宽的凹槽,从市场上买回一张礤刀(近似镰刀,但不是弯形,而是直刀单刃),横钉在木板中间,一个礤床子就制造成了。早些年用推刀子,推刀子比礤床子多了一个来回推的方形木棍,虽然省力安全,但效率太低,擦的瓜干碎、片小,后来就被淘汰了。兴了礤床子是一个技术改进,效率提高三四倍,不过危险性大。人把它斜放在地上,弯着腰一手用力按住礤床子顶端,一手按住瓜块,快速在刀片上运动。礤床子体积小,携带方便,就地安放。初学者都戴手套,擦得很慢,特别是妇女擦时很害怕,怕擦着手。往往越害怕,越翘不起手指,越出问题,擦破手的现象时有发生。这的确是个技术活,需要掌握要领,由初学到熟练、由慢到快,需要有一个实践训练过程,也需要有耐力。我父亲是擦瓜干的能手,他两只手都能擦。他把礤床子顶在一个粪篓上,左手递瓜右手擦,右手递瓜左手擦,动作连贯,左右开弓,他一人能顶两三个整劳力,他一人擦瓜干,两个人摆瓜干也摆不上。父亲不戴手套,手指上翘,手掌用力,擦起来“嚓嚓”作响,瓜片纷纷落下。擦刀下面用簸箕接瓜片,霎时就满簸箕。有人端着簸箕撒,有人跟着摆,流水作业,效率很高。记得一次集体切瓜干的时候,正遇上公社社长带着几个人下来检查秋收工作,看到我父亲切瓜干这么快,都看呆了,社长啧啧赞叹说:“我见到很多切瓜干的,都没有你切得这么快。如果都这么快就好了,全公社提前半个月完成收切任务没问题。”
那年我刚分家,队里分了地瓜,我很发愁,妻子也不大会切,又不忍心让父亲受累,再说父亲家里也分了不少地瓜。可是父亲早早就把自己的地瓜切完了,看来是父亲是有意早早切完自己的好给我切。他看我戴着手套切,很害怕的样子,就让我停下,他来切。我和妻子一个撒一个摆,也忙不过来。父亲很快就给切完了,他还想帮我们摆,妻子心里不过意,心想咱都分家各自过日子了,还要父亲帮忙,真不应该。说:“爷,你回家歇歇吧,这点轻快活俺俩干就行了。”其实摆瓜干也不轻快,因为必须挪着走,把瓜干一片挨一片的单摆开,不能压摞,时间长了也累人。
拾瓜干
切瓜干盼着有好天气,要有好天,晒在地里的瓜片,三四天就能干透。从地里收拾起来装到麻袋里运回家储藏在秫秸箔围成的囤里,这才算地瓜丰收。整个切晒期间天气晴好,这样的年份不多,总会遇到些阴雨天。瓜干遭了雨就发霉,从中间烂个孔,留下丰产不丰收的遗憾,农民就得吃变质的地瓜干了。最怕的是已晒半干的瓜干,忽然夜里下起雨来,那就麻烦了。
记得一年地里晒的瓜干都半干了,再等一两天就会全部收回家,谁料天不作美,半夜忽然下起了小雨,全村人像救火一般吆吆喝喝、扑扑楞楞都起来了。提着保险灯的、推着胶轮车的、拿着麻袋、簸箕和防雨工具的,都往岭上跑去。父亲把我叫醒,那年我十二三岁,他嫌我起床慢,大声呵斥。那个时辰正是熟睡的时候,被叫起来的滋味可不好受,一路上迷迷糊糊,跟着人走,到了地里蹲下还磕头磕头的,父亲大喊一声:“快拾!”把我吓得清醒了,我赶紧张着簸箕抢拾。天下着雨,夜又黑,只能凭感觉,看到有发白的就拾,丢三落四。我见周围的人,忙乱中认错了地块,捡拾了别人家的也有。等全部收拾起来也快明天了。雨虽然稍停,但瓜干都湿透了,回家晾在屋里地上,不能堆着,怕伤热烂的更快。等天晴了,家家户户把被雨淋湿的瓜干,再运到地里晒。过雨的瓜干即使再晒干,也不受吃。有的长了绿毛,发了霉,有的变了颜色,长了黑醭,可老百姓没办法,这是口粮,这样的瓜干也都磨成煎饼糊,摊成煎饼吃了,因为那个年代是困难时期,有烂地瓜干,也不至于挨饿。要拿到现在,就说,有什么致癌物质……,是绝对不能吃的,唉!人啊人,在哪时说哪时话。
如今家乡的岭地早就不种地瓜了,都改种了蔬菜。收切瓜干的情景,随着时光的流逝,渐行渐远,但那些记忆却在脑海里永存。
【原载2020年第1期《新泰文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