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盏灯丨杨佩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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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一篇短短的文章,一个人长长的一生,从童养媳到老奶奶,她是儿女的累赘,小孩眼里的巫婆,她的一生都仿佛惹人生厌,但她有一个好听的名字:杨佩兰——文章戛然而止,让人意犹未尽,心生悲悯,怅然若失。
— — 编辑 小凡
她是童养媳。十三岁就嫁到这里来。这是她自己说的。
我五六岁光景的时候那时她已快七十,比我爷爷还要大出十多岁。她也是我们这里辈分最大的人,年龄最高的人。她是胡家人,村里人为了图个尊重都叫她胡老妈子。长期这样喊下来便成了她的名字,她的真实姓名也便很少有人知道了。
她的脾气古怪,很少有人喜欢她,也包括她的儿子,儿媳,女儿们。连村子里的鸡狗都不与她亲,只是会在饿的时候偷吃她的剩饭水。那年春天母亲养了很多鸡,鸡天天在外吃野食,吃虫,长的也很快。有一次她拿石头砸断了一只快要下蛋的小母鸡的右腿,母亲抱着鸡去找她说理,心疼的快要落泪。
母亲说,老妈子,鸡吃你家啥东西你把鸡伤成这样,一点酸汤馊水鸡不吃还留着给人吃吗?你这人怎么这样呢?
她说,谁让你家的鸡跑到这里天天,鸡粪到处都是,一踩一脚,我只拿石头随意一扔,谁知道咋断了呢?
母亲说,你养鸡的时候你家鸡不也是天天跑别人屋里吃喝拉撒,你看到过谁把你家鸡腿给打断的吗?鸡是畜牲,又不是人,它知道哪该去哪不该去吗?
母亲说完就气烘烘的离开了。但是这事被她的小儿媳妇给看到了,她偷偷的跟母亲说,哎呀,那瞎老奶奶砸的还真准,闭着眼睛都能把鸡的腿砸断,那要是存心的想跟谁过不去,还不把谁家的猫儿,狗儿给砸死了。母亲没理她,愤愤的走了。
但是发生了一件事让我们不得不同情她。
一个下午,她拄着拐,一歪一扭的到别的什么地方拾柴去了。她这人特别喜欢偷别人家的柴,没人的时候就溜迏到人门口附近,这家柴堆里拽俩根,那家柴堆里捞俩把,但是很多次都被别人看到了。吃饭的时候,三三俩俩端着饭碗聚到一块切切的说。他们说,这老奶奶真是没调,当别人都瞎子么?他的小儿子也这样说。那天下午我正在睡午觉,一阵乱哄哄的声音把我吵醒。我连忙出门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她家的厨房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给烧着了,一时间浓烟四起。一股股黒色的浓烟在空中腾起,互相嘶咬着,猛然间火舌窜上来,像一条毒蛇一样倾刻间便将先前还在空中得意的黒烟吞噬消化了。我看到男的,女的,年轻的,年老的端盆提桶的泼水救火,整个下午人们都在水深火热的气氛里度过。
天快黒时,大过已被熄灭两三个钟头,那些被火蚀舔的木梁从房顶如一根腐烂的骨头一样摔落在地面上,整个厨房变得像一具没有盖子的棺材。人们喳喳叽叽的如麻雀一样议论着,就在这时,老妈子像一只鹅一样挪动着步子,费力的拖着一捆干柴回来了,她将捆扎木柴的绳子握在手里,用力的往前拉,木柴在地上划出一条条弯曲的痕迹。她看到眼前的景象,灰色的眼珠子一闪,哇的一声哭起来了。她回来之前还有人责怪的说她为了柴火连命都不顾了,但看到她悲痛的哭起来,谁也不想再多说什么了。爱多嘴的牛三就说,老妈子,这月还有阴晴圆缺,天有不测风云,人哪能没有个什么祸福呢?你也不要太伤心难过,就当是破财消灾了。牛三的话不仅没有让她觉得宽慰,反而哭的越来越历害,起初是哭天哭地,后来就哭自己。她选择一块垫路的石头一屁股坐上去,扔掉手里的绳子和拐杖,两只枯干的手如同枯萎的植物高高的举起又放下来拍在两条大腿上,她的哭嚎声惊天动地:我的命咋这么苦啊······
她长长的鼻涕留进嘴巴里,有的顺着下巴滴到衣服上,落到地上。
娘啊,你把我带走吧,娘啊,你走的早,留我一个人在这世上受罪啊,娘啊,我想我的命咋这么苦啊。
起初人们听到这撕心裂肺的哭嚎声,心窝处像塞了一团棉花般柔软,后来她经常这样哭,内容都一样,也就没有人再怀着菩萨心肠可怜她了。人们都散了回家吃晚饭去了,夜色里夹杂着猫头鹰怪怪的叫声和她悲戚的哭嚎声,显得异常怕人。
人们并没有因为她失去了一个小厨房而对她产生好感,就算她的厨房没有被烧,也会常年的充斥着一股说不上来的难闻的怪味道儿,还有烂咸菜味。她的女儿们每次回来都会帮她清洗房子,那扇常年黒着脸的窗子也会因此而干净几天。我看到每回她的几个女儿青着脸,抱着一坛坛烂菜砸碎在门前的垃圾堆上,差不多半个月垃圾堆就会萦绕着一种非常臭的味道,我听到她的其中一个女儿跟我母亲说,俺娘真是拿她没半法,年年腌臭哄哄的烂菜,她的屋子一进去那都没半法待,臭的能要人命,俺们几个都劝她别搞几坛子烂菜,她不听你的,还认为你对她不好,哎,真的是拿她没办法。
有一次我看到她给一条狗吃半根油条,那狗闻了闻头也没回的就离开了。我看到她灰黒的脸上有些伤心,但马上就变得有些生气,怒骂狗说,真不是狗种,饿死你个挨刀的,妈哟,这狗比人还金贵,给你油条都不吃。她摇摇头,叹叹气,一如往日那样鹅一般的走开了。我总觉得她那双灰色的眼睛后面藏着什么东西,那灰黒色的鼻头,灰黒色的脸让我觉得很不舒服,我猜想她一定是哪个巫婆山妖变成人形的。有一天晚上,我经过她的窗前,她点了一盏昏黄的灯,透过脏兮兮的玻璃我看到她坐在穿沿上听着新闻,嘴里嚼着什么东西。电视的声音很大,年年如此,不知道她是因为听不到还是想存心吵别人睡觉,每天晚上都开到八九点,有时她睡着了,电视就一直开到第二天早上。有人跟她反映让她调小点,但是她没理人家。我总觉得她是巫婆,而且总是觉得她嘴里嚼的东西是小孩子的手或是脚趾头什么的。第二天我就跟村里的坏孩子们说我看到她在偷偷的煮小孩吃,她肯定是巫婆变的,这瞒不了我。而且世界那么多小孩失踪肯定跟她有关。
他们开始都不相信我,说我骗人。但是我立即装作言词凿凿的样子,我说,不信你们今晚可以偷偷去看看。
他们都是好奇心很强的孩子,总是喜欢新鲜刺激的事情罢了,说他们是坏孩子是因为他们喜欢捉弄人。但是晚上,他们还是去了。他们将头藏在窗子低下,悄悄的探出脑袋往窗户里看。窗户上整齐的排列着五个人头,这把她吓了一跳。她一激动,摸起拐杖就冲到窗户边,边撵边骂:鬼孩子,再过来我把你们的头敲个包。
其中一个孩子指着我说:她说你是老巫婆变的。
另一个孩子说:她还说你昨天晚上在煮小孩吃。
我被他们出卖了,面红耳赤站在那里。他们看我出丑了,高兴的跑开了。我悄悄的溜回家,害怕她把这件事告诉我母亲。可是她没有说。后来我长大了也没有那么讨厌她了。端午节的时候,我和几个小伙伴剥着粽子边吃边玩。她坐在一根很粗的树蔸上,两只手搭在拐杖的上端,朝着我们望。偶尔她会腾出一只手扶一扶头上那顶常年戴着的从来不脱下来的老红色昵子帽,边角已经磨损的很历害。我不知道我们这群小孩是怎么样跟她搭上话的。我们问她世界上有没有鬼。她回答说有。我们又问她有没有见过呢?她说见过。我们就围在她身边听她讲,虽然她身上散发着和她的厨房一样难闻的味,但是和好奇心比起来,这算不了什么。她说:
有一天我提着一篮鸡蛋走到仁和那片小竹林的时候,我听到里面有鬼在凄凄沥沥的哭,我当时就很害怕,嗓眼很紧,后背发凉,那时正是中午十二点,人呐都在午睡,这正是小鬼出来的好时间。
她跟我们说那就是鬼在哭,她还说她不骗我们。
她变得越来越老也越来越糊涂了。有一次我和从上海回来的姑姑经过她家廊前,她光着上身坐在那里不紧不慢地摇着一把老蒲扇。虽然那时天已黒,但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那种黒,还是能够辩认的出物体的。姑姑就跟我说,这是谁家老奶奶,怎么往那洗澡呢?也不怕被别人看到。我没回答姑姑的话,只是笑笑。我家门前砌了一个高台,她就常年喜欢坐在那地方,自己还用干稻草扎了一个坐垫。她吃的东西越来越不像样,青瓷大海碗装着,黒糊糊的一团浆。有时还吃变馊的饭糊。有时她把吃不完的东西倒在地上让狗吃,狗连闻都不闻一下。她的小儿媳妇就笑着说,瞧你吃的那什么东西给狗狗都不吃。我上高中的时候她病了。也瞧不见她坐在我家门前的身影了。偶尔回来时听她儿媳跟村里的妇人们说,老太太净折磨人,一会要喝水,水端来了又不喝。问她想上厕所吗她不理你,你一走她就垃在床上,哎呦,她那屋里的气味呀简直不能闻。
她这样活着还不如早点死掉算了,她自己受罪,这后人也跟着受罪。
嗯,可不能赶上割稻的时候,那时候庄稼等着忙,谁还有时间顾得上办她的事。
她已去世一年多了,曾经她跟我提起过她的名字,现在大多忘却了,大概就叫杨佩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