拐弯的光•2︱我是一条诗的小狗……
作者简介
杨健民，1955年生于福建仙游，1980年毕业于厦门大学中文系。现任《东南学术》执行总编辑、研究员（正高二级）。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先后获得“全国新长征突击手”“全国五一劳动奖章”“福建省先进工作者（省劳模）”称号，被福建省委、省政府授予“福建省优秀人才”“福建省文化名家”称号。出版著作主要有：《艺术感觉论》《论茅盾早期文学思想》《香港文学史·近现代部分》《中国古代梦文化史》《批评的批评》《健民读书》《健民短语》《思想的边界》《拐弯的光》等。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福建省美学学会会长、福建省期刊协会副会长、福建省茶产业研究会常务副会长等。
莆田微生活圈
我是一条诗的小狗
一群诗人今天聚会
准备切割冬日的韵脚
我流亡了，站在某个远处
眼神像散乱的诗行
在太阳岸边游荡
旋出一个押韵的唿哨
我的诗在飞，岁月在飞
冬天很慢很硬很南方
天空渐渐老去，满脸皱纹
我听见一个诗人在轻轻诉说
如同一粒微尘浮游
一些关于岸的议论
顷刻飘落河里
我是一条诗的小狗
吠着一汪自由的混沌
还有目光的碎语
月白，水瘦，风寂，人迟
这些轻叹依然单纯
游刃无限的迷茫
撩倒深奥的孤独
诗是一种语言的飞翔
一堆词语扑腾出鸟的回声
额前那些欲望的雨滴
都属于我的生和我的活
昨晚的朗诵一定很哲学
就像上帝的信徒从光里醒来
用圣咏的音节敲击迷惘
在管风琴的呼啸中
颠覆罗马的拯救和逍遥
此刻，我把一杯没有喝完的水
全部赶进我的诗行
然后对自己说:趁着天冷
把所有的诗都冻结吧
仅留下一行漂浮着
诗若安好，便是存在
2013.12.28
河殇
家乡那条河黑了
当年的玉带
今日的黑纱
挽着哭泣的乡村
一尾鱼儿撞见我
想找那根捣衣棒捶
我告诉它
夜黑了河也黑了
一丛水草绊住我
想回到曾经的岸边
我告诉它
天黑了河也黑了
儿时的嬉戏在河里
如今的忧伤在梦里
河的苦难是我的私语
除了黑色，还有什么
绕过九十九道弯
雨水凝成了黑的血
找不到露珠和醉意
草尖一路走到黑
没有一丝跟帖
夜，也没有醒来
2013.12.29
落英
落英是一鞠太阳的泪
盈盈出一冬的静
是哪一本书诱惑我
走入午后的慵懒
牵一个词沉入杯中
我看见声音在四处逃窜
睡眼呼啸，阅读一页惺忪
想起昨晚的茶，夜色般浓郁
落英转身瞧了瞧我
就被风刮跑了，无影无踪
顺着她飞来的方向追去
我被撞了一身的阳光
2014.1.6
闪耀
那年在北京，风很闪耀
遇到了一位女哲学教授
哲学突然像割开的信封
把一地斜阳，泼在我身上
我突然被静止，被痩了
把思想丢在黄昏的道上
想起了博尔赫斯的一句诗
落日总是令人不安
我的不安是哲学的闪耀
被闪耀在康德的城堡之中
城堡可以在语言中诞生
哲学却终究是女人的冷
2014.1.6
机场
昨晚，去机场接女儿
飞机在跑我也在跑
目的地都是机场
机场衔在我的牙齿上
把它咬出一个缺口
人群泄洪般涌出
在人群中寻找我的女儿
目光轻轻一钓，她上钩了
像一尾鱼甩入我的怀抱
女儿身上带着北方的寒意
还有一句暖暖的笑
机场长乐般俯仰了一声
嘟哝出一阙诗的平仄
女儿是一挂青春的风铃
摇醒机场，摇醒我的生命
也摇醒这个沉醉的夜晚
风在游，引擎不断地游远
飞机像一滴嘴边的饭粒
抖落在机场。萦叶般
飘越，以苍鹭的姿势
把背影栽种成故事
星星被夜告密了
抖落一地的光
夜在疾驰，路灯在疾驰
我用耳根轻轻咬住一个词
如归。女儿说
这夜有点薄，像阳光
这时我看见跑道也很薄
正在一页一页卷起
下一页，谁在等谁呢
2014.1.11
余音
撼山的是回响
绕梁的是余音
一为归宿，一为逍遥
都是为梦而来
离我很远，又很近
“谁家玉笛暗飞声”
余音袅袅，犁出一道树的印辙
都市的热风跌跌撞撞
不如回到乡下
听牛的哞哞羊的咩咩
还有猪的哼哼
那是家乡朴素的韵脚
连炊烟都在发出泥泞的余韵
故乡是一片
被啼哭划过的土地
顺着余音，可以找到家的方向
想起儿时的鸽哨，还有雀噪
我突然想做一只鸟
把声音藏在腋下
弹弓忘了，鸟铳忘了
连那一粒小石子也忘了
即使醉卧，即使羽化
也要留下一串余音
洗涤弹指
穿越一挥间
2014.1.21
小年
小年是一粒失眠的露珠
站在岁末的草叶上
像一滴风，卷走旧岁的性欲
夜冷得烂醉，马路都痩了
我踽踽独行，车灯老在发情
高楼把夜幕打翻在地
我拣起一片，湿了满身
夜的眼，一路听风啁啾
身边有过年的脚印在跑
路灯一盏一盏被辞退身后
华祥苑里弯着三两人影
茶，正在衔走一堆落寞；
我一头撞入，一个杯盖落地
吵醒我的诗句，裂了数行词
诗有点痛，小年却不疼
祭灶的烛光摇曳了数千年
去年那张灶神，还在护佑
我针尖上的那点满足
以及我没有做完的梦
流星已经不璀璨了
我准备选择年夜的闪电
黄昏不停擦亮我的前额
岁月像一把锁，一打开
咬不住我满腹的忧愁
过年，过年，等待明年
记住那天对妈祖的顶礼膜拜；
把往日轻轻掐掉
然后变道，爬向春天正轨
2014.1.24
春之殇
早春的竹伸出耳朵
支棱着山林的呵欠
春天悄悄醒了
阳光踩疼这个季节
桃花是春咳出的血
一朵一朵染红小步舞曲
竹节长出夜的音阶
一丝丝挑破雾霭
等待朝露的羽翅
太阳有耳，听见
湖水默默上涨
听见雨和云朵啁啾
蜻蜓飞过我童年的记忆
我不停地数着春天
春天会越来越少么
遍野撒欢的绿
被阳光点亮了
它们都在喊我回家
竹梢伸出一朵风
摇醒的，是云的梦
还是我的岁月
2014.2.2
树
楼下站着一排树
我在楼上俯视它们
其实，我并不习惯于俯视
站在楼下，我只能仰望
想想它们的高度
我突然找不到自己的影子
影子去指责树的高度
夜里的阳光潜入树叶
影子的梦被刺成斑驳
树是大地长出的阴谋
只有风的小令会摇动它
风一裏挟，我的灵魂空了
一辆车泊在树下，压着
树的根部。我听见年轮
青筋暴突，硌痛半个世界
天低下来，覆盖树的心事
树梢被悄悄封存在土里
我叫不出它的一个角度
时光永远被尘世雕刻着
只有树，在我眼里默默爬行
无论俯视，还是仰望
不要叫出树的名字
就像不再戳穿影子的梦
阳光虽然热烈，却一直飘移
只有树依然坚定，依然执着
即便一枚叶片飘落，也要以
飞翔的姿势，归隐在地上
此刻，我站在楼上看树
树已经在楼下站了多少年
这种俯视，只能是我的望断
2014.2.6
元宵雨
元宵是一棵挂满雨水的树
我坐在风中，看着雨把雨送远
这座城市正在让微信裹住
一个被阳光遗失的词，飞到我身边
我怎么会突然想起它:烟
又是夜晚的虚构，目光漂流在外面；
袅袅婷婷，那是我的精神缭绕么
冷雨敲窗，一滴一滴写满季节的逗点
有火焰从手机里弹出，没有烟
一粒月光下坠了，刺痛夜的眼
夜很冷，很机智地沉入词语
接近宁静，能听见烟把风切乱
那一轮秦时明月在哪里躲雨
元宵雨从烟里一缕一缕滑落，像火焰
花灯四处眨眼，城市不断在充血
这季节，还有什么不是你的，不止春天
2014.2.14
这个夜
情人节泡在夜雨里
被李白押入古韵，很老
沉吟了很久，剪开指缝
那一席对影还有几人
风很瘦，像忧伤的长夜
无休止地孱弱，一行街树
伸向风，把夜停在叶片上
覆盖一种思念，梦已飞远
我从歌里取下这一天
对一间塞满吻的酒吧说
还是喝本色咖啡吧
不要加奶和糖
当然会有些苦还有些涩
像那座哭泣的古希腊
没有醒来，也没有沉睡
用一朵雨呼唤更多的雨
雨还不够熟，生生地落下
扑湿这个冷夜的记忆
街灯昏黄，只有影子绰绰
慢摇出一双双夜的眼
一杯咖啡倾倒了
溅下一地风流
终于听到他对她说
不喝了，我们去夜里
2014.2.15
多看了春天一眼
春分，诗被春分成了行
夜被雨抽成了丝
挂满一座城市的清痩
一只蚂蚁在跟我讲哲学
讲它的力量、状态和龙抬头
然后匍匐出一种乱世节操
只因多看了春天一眼
我便湿漉漉地受到宠幸
突然，脸颊被点了一滴冷
用一个下午端详这个季节
我寻找那只讲哲学的蚂蚁
它寻欢去了，留下一地讲义
是被春天偷看了一眼
还是多看了春天一眼
忧伤，一定是私人定制的坟
只因多看了春天一眼
诗就乱了，断成数行往事
思想的蚁丘不断被遗忘刨开
一只涌出的记忆之蚁
留下一道千年的哲学题目
春的分行，需要我们在场么
2014.3.7
歌手
一把羌笛，在梦里
指向了我
笛孔上站满人群
我寻找我的歌手
周围的麦地正在抽穗
歌手用麦芒牵出
一串灼伤的高音
没有雪太阳在跑
星星也在跑
突然，歌手的声音
断成两截
一截在梦里
一截在湖里
我顺手一抓
抓到一把麦穗和星星
还有被湖水沾湿的声音
歌手在湖边浣衣
离我不近，也不远
羌笛照样指向了我
我张开手指
准备一段悄然的叙事
夜如门，依旧关着
尘埃无边无声地落下
原来是雨
歌手说，雨水是过错
它错过了另一场雨
我说，如果湖是一只坛
我一定要把湖水捞出
散成十亩歌声
2014.7.8
假日
假日是一块糖
在时光的咖啡里融化
一个符码问候另一个符码
我的呼吸飞向你的呼吸
假日就为这些而活着
没有别的了
只剩下回忆
日落为什么令人不安
因为那是绝望的闪耀
斜阳正在系缆
我却抓不住那紧张的光亮
指尖在眉梢上乱舞
制造我的瞬间沉醉
时间走回了空间
满街是充满哲学的人
个个眼里有霜
告诉我秋天有些冷
哲学也有些冷
假日会冷么
假日是没有梦的梦
迁徙着我的迁徙
然后悄然离去
我使劲嚼着这块糖
刻划着我的假日
让那些时光沉淀
消歇总比凋残可爱
因为还会有绽放
2014.10.1
两根白发
两根白发除去一种年龄
岁月就等于零点零几
它飘然落下
悬浮起一夜的匍匐
成熟是白发的立方
一根一根堆积
生命于是被抬起
人，从此有了高度
2014.11.6
立冬
立冬，我颤巍巍登上屋顶
天空是镜，照着我的身影
有一粒黯然悄悄抵达，然后
告诉我:你也……立冬了
身后有一座秦时的宫浮起
里面寄存一千个萧然
我准备了一颗微漾的心
浸在壶里，等待下一个春天
2014.11.12
祖屋
祖屋静静躺在我的身后
门矮了，鱼鳞般的黑瓦
从清朝叠到了今天
一直没有叠完繁衍的故事
祖屋残留着清朝的空气和我的啼哭
煤油灯剥蚀了老墙最后的絮叨
只有老灶台还醒目地醒着
那一次回老家，我蹲在那里
寻找五十年前那堆柴薪
以及灶膛里那一场激烈的争辩
天井永远是祖屋的一个阴谋
我对它的潜伏总是充满好奇
除了烟囱，它的通天过于狂野
把爷爷奶奶的叮咛甩在檐下
少时那个早晨，我站在天井一边
看着爷爷刷牙，越刷嘴巴越黑
爷爷说:这个牙膏有点辣
我说:那是父亲的鞋油
爷爷的牙跟老屋的墙一样黝黑
黑色照亮了黑色，像一场私语
爷爷一离开祖屋，就老在了他乡
后来，奶奶也带着空气走了
我收拾他们留在祖屋的鼻息
那一张床终于空了
连蝉鸣也变成一声沉寂
石阶上的草长出了缝隙
把时间藏在里面，让它锈蚀
祖屋目送一个个老人远去
送走一个，它就颤抖一次
留下五口天井在吞吐寂寞
我静静地站在祖屋跟前
手捧乡愁，却扣不住往日的温度
祖屋竖起耳朵倾听子孙回家的脚步
一脚深一脚，浅走不出的
始终是祖屋的目光和酸楚
2014.12.7
轨迹
那一年，大学入学军训
我扛着很差的视力去打靶
距离二百米，连空气都模糊出鸟来
我扣动扳机，天空轻轻咳了一声
子弹擦过靶边，喊出一条黑色的轨迹
连长的目光狠狠地把轨迹收回
于是眼前亮了，我看到我的大学
手里还攥着一颗子弹
我知道这条轨迹不属于我
多少年后，轨迹变成了记忆
记忆中的轨迹就不再是轨迹
后来，有人告诉我:
也许我们总能留下什么
但那一定不是轨迹
2014.12.11
平安夜
这一夜，一棵树谋杀了我
雾锁横江，梦和夜渐渐老去
口袋里留着去年冬天那笔箴言
里面写满我的空
携一片残阳，再剪一脉青山
去造访魏晋，听竹林七贤吟唱
抽搐的街灯已经很瘦
紫砂壶慢慢剥落，拦截我的盯梢
叶芝被一群红男绿女
掳掠去了夜里，没有人
在老地方等我，只好
摸一摸口袋，看看丢了什么
2014.12.24
延伸悦读
CK1561
接触真诚
同享丰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