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不晚
北方十二月的中旬突然落了雨。雨滴击在雪里,“噗噗、噗噗”地破碎,如同细小银两散溅周边。从小便时常把雨或者雪都比做银子,是喜欢银的光质和触感。而少年时还最喜痴痴地去微雨里站着,故意装作愁苦的模样。邻居家的青壮男子见了,总是温和地笑,然后渐渐走远。他后来也喜欢在细雨霏霏的夜晚,顶一把伞,在街路边站着吹口琴,半夜半夜地吹。吹得云朵都想流下泪来,吹得夜莺搬离了旧巢。他吹了一两日后,便不再出现。下一次同样的情景出现,还是在夜黄昏。曾问过他为何如此喜琴,他只说,无碍,只是家里的花又败了一丛。故而悼。
我在他家的园子里遇见过粉紫色的蔷薇、芍药及大丽菊等俗常花卉,全部是他的父亲栽种。我家的后窗很小,只一扇,毗邻他家的菜园,窗子在春天到来之后频繁打开,放入各式花的香味及新鲜空气。他的父亲极其爱花,也是近乎痴的一种喜欢,院子的一半都被拿来栽种花草,春夏秋三季,花香满园。院子在他父亲去世后逐渐变得荒芜,那些花儿毫无来由地一丛丛干枯死去。他也无能为力,只好在夜里吹口琴,一直一直地吹,直至露水重了,才怏怏地回去。
露水也是银子一般的颜色,我是把无色当成有色的人。他结婚之后不在此处居住,我便再没听见过那种幽幽的琴声。我后来恍悟,原来他的琴声也是银色的,也是破碎的,和那时的月色、那时的年华极配,原来青春就是一场接一场的自伤,我们都要找一些事物来缓慢地排解掉这些伤,他以悼花的名义,祭奠了自己飞快逝去的青春。
多年后,见到爱花的老年男子,我都会感觉无比亲近。仿佛他的父亲还活着,还会清晨即起,弯着腰在园子里伺弄花草,细心拂去花叶上的尘土,清水浇灌,捉虫施肥,他沉默又从容,是我见过的最优雅温和的一位长辈。我那时喜欢在晨时去户外背书,经过老人的园子,便凑上去问安好,老人偶尔会摘一朵花来送我,都是开到旺盛即将颓掉的花,我从不嫌弃,微笑地接过去。走出很远,回头去望,老人依然在那里,朝阳落在他银白色的发丝上,又惹我生出惆怅。
我时常幻想自己拥有一间带阁楼的房子,朝南处有宽大露天阳台。有一日去女友家的新居,看到她在自家阁楼上晾晒大颗葫芦,竟有十几枚。她说是朋友拿来寄晒的,她照顾地很辛苦,早上看天气好搬出去,夜里再一一搬进来。终有一天懒惰疏忽,却不巧那天半夜突然下了一场绵绵秋雨,她睡得沉,早上醒来才想起那些葫芦。后来无法挽救,全部霉掉。她每次与我说起此事,都要叹惋许久。她自觉愧对朋友的托付,我却觉出那些葫芦在夜雨里的无助,隐隐心疼。—— 我没有这样的阁楼,若有,种些什么花好呢?春天植柏,夏种芙蓉,秋里看石榴?还是在那阳台上置一处菜园,生出些翡翠般的绿意来?我会在每个清晨都赖在那里,或修修剪剪,或观花赏叶。内心一定会非常愉悦,欢喜莫名。
此季冬雨来时,爱着的人正在归途,回家的路忽然变得漫长。去信问平安,偶尔调笑,是夫妻间闺房里的戏语。格外甜腻。觉得羞涩。夜里睡不着,爬起来看窗外,雨不知去向,满天都是飞舞的雪花。又去信,说家里雨停了,雪落了,霾起了,世界开始结冰,可你在途中。他恰也没睡,立即回复说,车子赶往的前方是一处名胜所在,那里有一种吃食诱他很久,此次是要去尝尝的。迅疾发出一副馋相过去,他也即刻回复:我会带些给你回去,你且等着罢。
在凌晨时分再次睡去,梦里是春天景象,花开簇簇。我仿佛又回到少年,又听到琴声瑟瑟。后来梦里开始下雨,银白色的雨。雨后天晴,突然所有的花、所有的枝叶都被染成单一的素色,白茫茫一片。风吹动那些花枝,发出清冽声响。阳光照着那些花朵,熠熠闪光。我站在那银质的花海里,不自禁地微笑了起来。阳光照着那些花朵,熠熠闪光。我站在那银质的花海里,不自禁地微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