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与《饥饿艺术家》
1.艺术作品的本源
《饥饿艺术家》奇特之处在于将“饥饿”设置为一门艺术。
关于艺术,海德格尔说:艺术的本质是“存在者的真理自行设置入作品”。这里的“真理”,是指存在者进入它的存在之无蔽之中。艺术的质料来源于大地(物),艺术作品通过去蔽呈现自身。”雕刻家削去多余的石料,而令雕塑显露出来;音乐家挑选音符并将其组合而使乐曲从嘈杂中突出出来。丢勒说:“艺术就藏在自然里,谁能把它揪出来谁就占有它。饥饿艺术家从自然里揪出了什么呢?
卡夫卡描述道:“饥饿艺术家甚至连椅子都不屑一顾,只是一屁股坐在乱铺在笼子里的干草上。他时而有礼貌地向大家点头打个招呼,时而用力微笑着回答大家的问题。他还时不时把胳膊伸出栅栏,让人摸摸瞧瞧,以感觉到他是多么干瘦。随后又深深陷入沉思,任何人对他都变得不复存在,连笼子里那对他至关重要的钟表(笼子里唯一的东西)发出的响声也充耳不闻,只是那双几乎闭着的眼睛愣神地看着前方,偶尔呷一口小玻璃杯里的水润一润嘴唇。”
行为艺术是上世纪六十年代才兴起的一种艺术形态,卡夫卡的小说中却早已对其进行了描述。它通过直接对大众进行呼吁的方式,通过使观众震惊。“饥饿艺术”所试图展示的是饥饿。“艺术家”被笼子禁锢起来,四十天内什么也不吃,仅用一点水润润嘴唇,其干瘦的身躯被作为“作品”展示。
在这里,艺术家的身体从“自然”或“大地”中凸出来,从而引出铁笼外观众们的惊诧。这惊诧照亮了艺术作品。
2.流行文化
海德格尔的“大地”概念具有自我幽闭的特点。这倒与“群众”一词相仿。作品一旦被创作出来,便被投入了“大地”的怀抱,被自行锁闭、被遮蔽着,等待着再次被开启(被观者去解读、探索);个体一旦跳脱出群体,便需忍受一股强大的万有引力,并被其渐渐拉回到群体之中。这万有引力,不仅来自于外界,更深植于内在。
据此推论,饥饿艺术以其惊诧众人得以凸显自身,艺术家在此获得了自我存在于此的生命体验。
然而一切惊诧仅存在于片刻,之后便慢慢隐褪。“饥饿艺术”所隐喻的,更像是商品逻辑。在商品化的世界中,常常出现突然的无根由的流行,这类流行层出不穷。在平淡无味的群众生活中,某种运动、某类言辞、某首歌曲、某个明星等等,蓦然跃起,像火山喷发、狂风忽作,席卷整座城市、整个社会,又渐渐归于沉寂。这只是大地或群众的一次痉挛。
于是,“这变化来的极其突然,它或许有更复杂的原因,但有谁去深究呢?无论如何,这个曾受大家喜欢的饥饿艺术家有一天发现自己被那些热闹上瘾的观众忘却了……”
饥饿艺术家企图保持跳出于群体之上的姿势,但终究要落回到大地之上。
“每当一轮饥饿表演结束时,饥饿艺术家没有一次是自愿离开笼子的,这一点,人们一定要为他作证。演出经理规定每轮表演最高期限为四十天,期限过后,他绝不让饥饿艺术家再继续挨饿,即使在世界大城市里也是如此。经理这样做不无道理,因为根据以往经验,全城人的兴趣会通过四十天里越来越火的广告充分被激发出来,而四十天后,观众就会感到疲倦,看表演的人数随之锐减。”
艺术家渴望实现自我超越(超过四十天以上的饥饿),然而他视为重大、神圣的事物,却依附于群众易于熄灭的兴趣,以及经理的商业规划。饥饿艺术所立足的土地,不曾放弃吞噬它、使它回归于泥土。
3.“找不到合胃口的食物”
''……因为我只能忍饥挨饿,我也没有其他办法。’饥饿艺术家说。'你们瞧,太怪了不是,’看管人说,'你为什么没有其他办法呢?’'因为我,’饥饿艺术家说着,小脑袋微微抬起,嘴唇像要吻看管人似的,直贴在他的耳根,生怕露掉一个字,'因为我找不到适合我胃口的食物。假如我找到这样的食物,请相信我,我不会招人参观,惹人显眼,并像你,像大伙一样,吃得饱饱的。’'
“找不到合胃口的食物”这句自白,赋予饥饿艺术家两种截然不同的形象:其一,寓涵着一位追求艺术、且只能为艺术而生的人的态度;其二,却暗示了某种黑色凝重的调侃。
第一类解释较为浅显。艺术比喻着艺术家的食物,除此以外的生活方式均不合胃口。尽管这种生活方式难以满足肉体上、经济上的需要,并且惹人嫌弃,但却是他唯一能走的路、不得不走的路。
第二类解释却意味着:所谓饥饿艺术,不过是闹剧罢了。其起自商品化世界的一次抽风,起自人群试图挣脱日常生活的一次惊呼,乃是无根由、莫名其妙的一个幻象,却托载于某具疲惫瘦弱的躯体之上。作为商品逻辑的牺牲者,“饥饿艺术家”却不得不在商品逻辑中寻求自我的短暂闪耀。然而这只是徒劳。因此他说:“我执着于饥饿艺术,仅因为找不到合我胃口的食物;绝非由于我觉得自己的艺术神圣啊美好什么的……”小说沉重的氛围突然被幽默调侃所化解,也冲淡了主角之死的悲剧性。他在最后作了一次努力,以证明他不是被拒绝者,而恰恰是拒绝的那一位。
4.遗忘与厌倦
卡夫卡小说中,遗忘与厌倦永远是充斥于世界角角落落的雾霭。
在短篇《普罗米修斯》中,他杜撰了关于普罗米修斯的四种传说:
①由于他将神出卖给人,因而被锁在高加索山上,神还派出兀鹰,啄食他那时刻在长的肝脏。
②面对啄食的鹰嘴,普罗米修斯越来越深地避入岩石,最后与它合为一体。
③几千年过去后,他的背叛行为已被忘却,神忘了,兀鹰忘了,他自己也忘了。
④对这已是无根无由的事大家已经厌倦,神厌倦了,兀鹰厌倦了,伤口也精疲力尽地长合了。
普罗米修斯盗火给人类,是“将神出卖给人”;在鹰啄食的长久痛苦中,他与石头逐渐融为一体;最后,遗忘与厌倦席卷了一切。事物往往始于辉煌灼目的神话、僵硬冷却于无尽的痛苦、熄灭于遗忘、消失于厌倦。
卡夫卡说:“依旧存在的是那无法解释的石山。”无法解释的是,残渣还留在那里;徒具形式,没有了普罗米修斯,只有遗忘与厌倦。
《饥饿艺术家》也是以这种模式展开叙述的。观众对“饥饿艺术”的热情起于“神话”,即无根由、不知为何的风潮;逐渐在枯燥的重复表演中僵硬冷却、归于平淡;最终遭到遗忘、在厌倦中消逝。然而饥饿艺术家存在过的铁笼子却留了下来,被当做不可解之物,丢给了一头美洲豹子,或者说是新的“神话”的见证者。
厌倦与遗忘,在卡夫卡小说中,表现为人群(或社会,或国家机器,或世界)的一个主要特征。它使事物陷于僵硬、沉重、堕落,拒绝一切鲜活之物(个性,或自我),是自由与生命的吞噬者,是塌陷的大地,试图遮蔽一切。从某种意义上说,作家的工作,某种意义上,乃是“挖掘大地”,将意义从厚厚的泥土中刨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