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 我想当兵||蒙志军
作者:蒙志军
小时候生活在县城。县政府有个干部姓宇文。好陌生的姓氏啊!为什么不姓欧阳或者端木而姓宇文?很多年后我才知道,宇文是拓跋鲜卑的姓氏,北魏是拓跋鲜卑人的天下,唐朝皇室李氏家族也有拓跋鲜卑的血统。
宇文干部左腿残疾,走路不便。他参加过抗美援朝时的第五次战役,在靠近春川地区的一个阵地上被美军飞机投下的炸弹弹片击中左腿膝盖,就此结束了他的战争生涯。当然,他的生命力还很旺盛。他从战场不仅带回了一条瘸腿,还带回一个大眼睛的朝鲜姑娘,这姑娘后来成了他媳妇。他媳妇因吹弹可破的白晰肌肤和弱柳扶风的优雅线条而在县城的女人中有鹤立鸡群的态势。有一年春夏之交的傍晚,他媳妇一个人在东关十字路口跳朝鲜长鼓舞,那脚步和鼓点使挤满商铺的街衢平添了许多艺术气息,整个县城几乎万人空巷。
从那时开始,我萌生了一个念头:长大去当兵。当兵可以去很远的地方,或许跟宇文干部一样带回一个异族的漂亮姑娘也未可知。因为动机不纯,我当兵的理想用康德的理论来衡量是不符合道德规范的。康德认为,一个行为是否符合道德规范并不取决于行为的结果,而是采取该行为的动机。不过那时候我不知道康德是谁,更不知道他的道德律。那理想一直留存在心底并未觉得有何不妥。
恢复高考那年,我还是清江市郊区公社西郊大队的插队知青,十二月我参加了高考,感觉很多题目都做错了,估计被录取的希望不大。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冬季征兵开始了。我下乡已满两年,有资格报名。经过体检和政审,都没有问题。来带兵的是个姓郑的排长,郑排长专门到知青点来见了我,他用略带山东口音的普通话对我说:“跟我走吧!我们是南庄的。”自豪和兴奋溢于言表。我有点疑惑,便说:“东圩公社也有个南庄,不知你们南庄在临沂还是曲阜?”他提高了嗓门:“什么南庄北庄的?你老土了吧!告诉你,我们是南京装甲部队,简称南装,也就是开坦克的。”此刻我也兴奋起来,仿佛自己已经着一身戎装,开着坦克驰骋在辽阔无边的草原或者沟壑纵横的山地。我还想到一首歌中唱道:“骑兵爱战马,水兵爱战舰,我爱我的坦克车。”我对郑排长说:“我跟你走定了。”
过几天有人来通知,要我第二天早上到大队部集合,前往公社换军装。晚上我一夜没睡着觉,想起生产队纯朴的乡亲和播下种子就有收获的土地,真有点舍不得离开。但毕竟部队生活更是我想往已久的。人在生命历程的某个转折关口,总是把过去托付给情感而把未来托付给理性。早上我提前赶到大队部,集合的时候九个应征青年站成一排,大队民兵营的陈营长在队前说道:“小蒙出列,其他人向右转,齐步走!”他们雄赳赳往公社出发,把我一个人留下了。我感到问题的严重性。莫非又查出我政治不合格?我家并没有亲戚在台湾,也没有人被划过右派。或许体检报告补充了内容,我知道坦克兵对身体要求是很高的。我正颓靡地胡思乱想,大队董书记走过来递给我一封信,并说:“小蒙,你的大学录取通知到了。”信封下侧一行红字:南京师范学院淮阴分院。我有点得意,一瞬间又踌躇起来。我说:“董书记,还是让我去当兵吧!”他说:“不行,我们已经请求征兵办删除了你的名字。”就这样我开始了大学生活。学校改名淮阴师范专科学校,是后来的事。
去淮阴师专上学的第二年,那年春节比较早,在一月下旬。二月中旬我们就返校开始新学期的生活了。校园里春寒料峭,悬铃木还没长出嫩叶,枝条光秃秃的,但树形都很威严,像仪仗队的士兵分列于路旁;校园中间的小黄楼,在初春艳阳的照临中闪着迷人的色彩;走在校园里的每个同学或者老师脸上似乎都带着微笑,即便不带微笑,也显得很坦荡和心情愉悦。而我却有点郁闷。周围人如饥似渴学习的氛围与我格格不入,我没有读书的欲望。那年我二十岁,却像个懵懂少年,课堂上老师讲的内容我不大听得明白,比如讲到修辞时我怎样都弄不清比喻和象征的区别,更弄不清的是整天纠缠于比喻和象征区别这类问题有什么意义。我甚至觉得,我前世的债,不管是债权还是债务,都不在书本里,我在卷帙浩繁的典籍中拼到心力交瘁,未必能获得些许收获。那么我前世的债在哪里呢?或许在枪炮坦克里,又想到了当兵。学校人人都在读书,连月光都在读着操场和教室前的空地。而我天天在校园里转悠,食堂后边的犄角处和长着梅树、紫藤的教授院落都被我转悠过了。好在没有人把我当小偷抓起来。
有一天我转悠到存放体育器材的仓库边,听见不远处的喇叭里传来播音员特别激昂的声音,心想发生什么大事了。仔细听,原来我国开始了对越南的自卫反击战。我的心情也随着播音员的声音激昂起来。越南军队和民兵那时常在广西、云南边境滋扰我国百姓,破坏那里的生产生活秩序。犯我华夏者虽远必诛。终于开打了。陡然间我产生了一个冲动:要去当兵。这回的动机跟小时候不同,完全是出于男儿的血性和公民的责任。我专门跑到位于城南环城路上的清江市人武部,打听如何当兵上战场。一个张姓参谋的回答让我非常失望,他说现在不是征兵季,即便年底征兵开始,我也过了应征年龄。张参谋最后跟我说:“小伙子,你报国的方式不是拿枪,而是拿笔:钢笔或者粉笔。”我灰头土脸地离开了。
那年九月,七九级的新生开始入校。新生中有两个穿军装的人,那时的军装还没有肩章,领章和帽徽鲜红如血。其中一个人的身形和走路的姿势我好像见过,近前一看,天哪!这不是我在沭阳中学上学时的周姓同学吗?周同学两年前当兵到南京,被推荐参加全国统一高考,考到地方院校来了,不过军籍被保留,毕业后回部队重新分配。我跟周同学几乎不用寒暄,自然熟络起来。这样,我在校园里多了个朋友,可以减少转悠时间,跟他聊聊天。我常到他宿舍去,他住下铺,被子叠得跟豆腐块一样方方正正。宿舍里其他同学的床铺也收拾得很整齐,看来军人的行为还是有带动作用的。有一天我见他一个贾姓战友来看望他,贾战友也是沭阳人,跟我聊了几句就消除了萍水相逢的陌生感。贾战友左胸前佩戴着勋章,上边是白色绶带,中间有两条红杠,绶带下面的奖章中心是五角星、天安门和东风导弹发射图,外周是五角星形的星花,把奖章翻过来看背面,是一行铭文:“中国人民解放军总政治部制二等功奖章”。晚上我跟周同学和贾战友去校门外的食店小酌,喝的是两块钱一瓶的双沟大曲。酒酣之际,我请贾战友介绍下立功过程。他没谦让就讲了起来。贾战友被分配在突击连,比大部队稍早些进入越南境内。他们走过一条峡谷,峡谷并不深,谷底有流水,峡谷两侧是两条山腰上的土路,左边土路的前方有一个不是很高的山头,山头上筑有越军的堡垒,堡垒中架了几挺机枪,山谷两边的路都在机枪的射程之内,有几个在前边探路的战友已经牺牲了,他们的血在谷底的流水中漾开来。大部队就要过来了,路还没打通,连长有点着急,命令贾战友带一个班半小时内拿下山头。贾战友看了下地形,让一半人沿着山坡俯伏向上,吸引敌人的火力,他自己跟几个身手敏捷的战士在一段绝壁处攀岩而上,然后绕到堡垒的后边接近敌人,再用手榴弹把他们全部炸死。事后,连长对他们的攀岩技术赞不绝口,还专门为贾战友请功。贾战友的描述似乎是在讲别人的事,轻松得很,当然,颇具喜剧结局的故事谁讲起来也不会很沉重。我见贾战友脸上泛着红光,或许是酒精的作用,或许是阳光心理的外露。
大约十五年前,我在珠海市民政局分管双拥共建和优抚安置工作。有一天杨科长跟我说,市国土局请求我们共同处理一起涉及退役士兵的土地违法事件。第二天,我和杨科长驱车往斗门。斗门是珠海的市辖区,位于珠海的西北部,这里农业人口占多数。我们先到区民政局,那里的梁股长介绍了违法事件的情况。有个退役士兵,姓赵,我们且叫他老赵,家住斗门镇下辖的一个村,这个村就在黄杨山的山脚下。黄杨山很有名气,是珠海海拔最高的山。山顶有宋末三杰之一张世杰的墓。抗战时期,有一架从广州飞往海南的日本运输机在黄杨山撞山坠毁,机上多名日本军人摔死,其中包括海军大将大角岑生,是死在中国战场的日本最高军衔的将领。黄杨山下的老赵承包了村里的几亩农田和一个很大的鱼塘,收入主要靠养鱼。几亩农田原来是种水稻的。有一年,老赵辟出大约半亩地,平整后在地里竖起了几十块墓碑,墓碑排列整齐,相互之间隔出空地,但不见墓冢,墓碑处水稻是不种了,草也被割得很干净。这事引起很多村民的不满,都说白天在田里耕作的妇女有恐惧感,晚上更没有人敢从地头经过。有人上访到区政府,区政府认为老赵的行为违反土地法,要求区国土局联合民政局执法纠正。可是几次去执法都不能纠正,原因是老赵对墓碑看管太严,次次都要跟执法人员拼命。后来区国土局将事情报到市国土局去了。梁股长还向我们介绍了老赵在部队和退役后的相关情况。老赵在湖南当兵,他跟排里的战友相处一年以上,他们来自全国各地,关系很融洽。正赶上自卫反击战,他们团被整体调往前线。进入越南作战一路都很顺利,靠近谅山,排里在完成一项侦察任务时跟越南军队遭遇。战斗打得如何惨烈没有人说得清,到大部队赶来增援时,全排三十几个人只剩下五个人,包括老赵,其他人都牺牲了。老赵回国后不久就退役了,而他那些牺牲的战友,后来都躺在广西边境一个县的烈士陵园里,每人一方墓冢,一块墓碑。老赵每年清明都去为战友扫墓,区民政局为他出过一次路费,其他都是自费。有一年广西那个县的烈士陵园更换旧墓碑,竖起新墓碑。不知老赵从哪里得到这消息,连夜雇了辆大卡车,来回上千公里,将排里所有牺牲战友的旧墓碑都拉回斗门。接着发生了前面所述的事情。我对违法事件有了基本的了解,就跟杨科长赶往现场。只见老赵拿着一根撑船的竹篙,跟国土局的四五个人对峙,当然场面并不激烈,国土局的人没有大动干戈。我和杨科长走近老赵,跟他讲了许多道理,他没有辩解什么。但我从他喷火的目光中,看出依旧没有人能无视他的存在而靠近墓碑。我跟国土局的人商量后就分头回市区了。我没有挫败感。实际上,国土局完全可以制作处罚决定并申请法院强制执行。我隐约感到,国土局的人也对老赵怀有一份同情。
事后许多天,老赵的形象都在我脑子里。我甚至想到要是当年我也参军并且上前线,说不定就在老赵的那个排里。我要是死在战场,会被老赵怀念,要是活着回来,会像老赵一样怀念战友。这世界上没有比怀念别人和被别人怀念更令人心酸而且更让人感到幸福的事情了。我羡慕宇文干部,羡慕郑排长,羡慕周同学,羡慕贾战友。但我更羡慕老赵。老赵是能够承受苦难也能够享受幸福的人。老赵的行为告诉我们这世界上有一种非常珍贵的东西:战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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