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戏台高腔声
想起戏台高腔声
作者 ▏赵平
我是后头看倒报纸上登的,经典川剧《巴山秀才》又要拍电影了,今年元旦节那天,在指挥街省川剧院门口搞了一个开机仪式,场面闹热惨了,当时消息不灵光,住得那么近也没有跑起去凑个热闹,可惜,可惜。
当然,那个时候哪个都想不到,过了莫得好久,冒了个叫新冠的背时瘟丧出来,整得到处乌烟瘴气,人些尽都躲倒屋头不敢出门,更不要说走倒剧场头去听戏咯。当然啰,就算你敢去也是空事,所有的剧场清一色关门谢客。抗击疫情是大事,戏瘾来登了,耳朵痒得遭不住,那还不是只有忍倒起。
这么一晃,大半年过去了,到现在,电影院开了,音乐厅盎(ang)了,川剧的锣鼓却还没有敲起来,高腔也还没有唱起来,焦人哦!
说起这个龙门阵,耽怕都晓得京剧是国粹,其实,川剧也绝对称得上国粹,我们蜀国四川的“国粹”。
四川人不吃火锅,那肯定过不得,要是不听川戏的话,怕也就难称自家是四川人哦。不过呢,现在闭倒眼睛都要薅一大把光吃火锅、不听川戏的四川人,也就难怪有些朋友老是惊抓抓的问我,“咹,你还喜欢川剧啊?”
怪事,四川人不喜欢川剧还算四川人嗦?川剧本身就是贴近社会、贴近现实、贴近生活的大众艺术,就是典型的下里巴人,接地气啊。
小时候,家住在华兴街锦江剧场边上,那个塔塔是川剧的老窝子。“文革”后期那个年代,文化生活缺油少盐,大家都搞得来痨肠寡肚的,磨皮擦痒,无聊得很,就经常跟大人进剧场去,看移植过来的川剧样板戏。
记得有一年,市川剧团演《杜鹃山》,男一号赤卫队长雷刚的一句台词,“嚯哟,那不是要把我老雷的脚杆打断咯”,我们这一帮混进去看闹热的小崽儿,在台子底下被逗得哈哈大笑,都说川剧硬还是好看喃。
等到邓大爷重新出山,那些年的省市川剧团,还有后头冒出来的大名鼎鼎的望江川剧团,恢复上演了好多经典川剧,有好多川剧名家重登舞台,一时间名角荟萃,群星闪耀。
我还记得清醒白醒的,《迎贤店》中周企何演的尖酸刻薄的店妈,《柜中缘》里头唐云峰演的瓜兮兮、憨痴痴的淘气,笑非饰演的《秋江》当中诙谐风趣的老艄公,晓艇在《乔老爷上轿》里头儒雅俊秀的书生乔溪的扮相,还有陈书舫在《柳荫记》、竞华在《思凡》、杨淑英在《夫妻桥》中婉转清亮的唱腔……现在想起来,那些美好的记忆都还历历在目,今天说起来都是如数家珍,绝对不亚于现在年轻人的追星。
不过,好看倒是好看,时间长了,看倒满台都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总归又觉得陈旧老套了些。直到遇见那个迂夫子老秀才,才彻底改变了我对川剧的印象。
啥子老秀才?客官莫急,听我慢慢道来。
我遇到老秀才那天,天上乌云翻滚,四野狂风大作,光溜溜的树丫丫遭吹得来左摇右晃,冷得打抖,到处是一派凄凉的景象。远远地,只看见老秀才牵倒娘子紧赶慢赶在前头逃命,后头是一群官兵提起大刀飞叉叉撵过来,那个阵仗万分危急啊。
啥子我在乱讲哦,我说的是川剧《巴山秀才》剧中的情景哈——这一边,娘子催秀才搞快跑,快到成都去赶考,那一头,秀才又丢不下娘子,莫得抓拿心里头焦。
帮腔唱了起来:“夫莫悲,妻莫哭,带着娘子上成都”。
老秀才一听,架势拍巴巴掌:“呃,这一腔帮得好嘞”。
台子底下看得津津有味的我觉得有些发瓜,咋个回事,弄半天,川剧还可以这个样子唱嗦?
这都还不算,你看,秀才孟登科是咋个粉墨登场的。先是一声长悠悠的“子曰”,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酸溜溜的味道实在让人忍不住笑出声来,紧跟倒就来了一段“一到十”的经典唱段,把老秀才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心态,硬是唱得来春风得意,神采翩翩,实在精彩:
“一声春雷报高中,
两朵金花步蟾宫,
三杯御酒皇恩宠,
四川又出状元公,
……
九彩凤冠妻受用,
十全十美满堂红。”
后来,目睹巴山血案,侥幸逃过官兵追杀的书呆子秀才,费尽周折跑到省城总督府告状,哪晓得又没有搞懂官场的水有好深,白眉白眼误入了虎口,挨了晃事。即便差点把脑壳都要耍脱了,还是不忘咬文嚼字,听倒总督把“负隅顽抗”读成“负‘偶’顽抗”,就硬要扭倒总督肇一盘,“堂堂总督大人竟然念错别字”,“头可断,血可流,错别字不可不纠”,哦哟,硬是曰得来有盐有味的。如何,这个老秀才该是可爱哈。
再后来呢,为巴山父老伸冤的秀才孟登科被赐封了告状状元,本来以为大功告成,皆大欢喜,哪晓得杀机暗藏,喜气洋洋喝下去的三杯御酒竟是追魂夺命的毒酒,因为老佛爷说了,“若是这样的料多几个,大清的江山不就砸了吗?”
那一刻,秀才大彻大悟,悲怆高歌:
“三杯酒,三杯酒,杯杯催命,
大清朝,大清朝,大大不清,
孟登科,柯登梦,南柯梦醒,
醒时死,死时醒,苦笑几声,
……
哪一天,执法无私民有幸?
哪一天.灾荒无情国有情?”
这个是全剧的高潮段落。我看过的几位秀才,不论川剧名家杨先才、陈智林,还是新生代秀才邹宏老师,每次演到这个地方,总是唱得来高亢浑厚,苍凉悲愤,振聋发聩,荡气回肠,那个酣畅淋漓的感觉直往心里头钻,巴适得板,过瘾惨了。
可惜啊,不晓得是从哪个时候起,大家都不咋个看戏了,慢慢的,川剧在很多人心里头被敬而远之,成了阳春白雪的“高大上”。有些人讲,一听倒叮铃哐啷的川剧锣鼓响,脑壳都大了,也不晓得台子上叽哩哇啦的都唱了些啥子,说起川剧来就是一句“听不懂”。
要说四川人听不懂川剧,好比讲四川人沾不得海椒、吃不来火锅,说出来硬是要笑死人。说得好听点,这叫产生距离了,可这个距离不仅没有产生美,倒反过来拉起了一道鸿沟,川剧也就在好多四川人的生活当中慢慢看不到影影儿了。
这些年,人家省市川剧院正儿八经推了不少好听好看的新戏出来,我们好多四川人硬就是没有走倒剧场里头去,把把细细、认认真真看过一场川剧。在很多人心里头,看川剧听川戏的都是摇头晃脑叭叶子烟的老把子、叽叽咋咋摇大蒲扇的老孃子些,那都是好多年前的老黄历,早就翻不得,翻不得啦。
要我说啊,这个泡茶馆、烫火锅、打麻将、听川戏,要是少了其中哪一样,你这个四川人憋憋要打些折扣哈。
所以呢,看哪天剧场重新开门了,还是像我一样,踏踏实实到里头去坐起,从头到尾听戏台子上的老秀才摆一盘他当年赶考告状的龙门阵,安安心心听一曲婉转悠扬、韵味十足的高腔调调,到那个时候,你才晓得川剧到底好不好看,是不是真的听不懂。
龙门阵摆倒这个时候,那个川剧高腔的锣鼓点点又在我耳朵边边上叮铃哐啷地敲起来了,再听一哈呢,耶,当真是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