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娟 || 归乡
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灰蒙蒙的天空悄悄落下了雪,正纷纷淋淋的向大地飘洒着。时令已过了大寒,春节就快到来,雪当然很难存留,刚落地便化成了小水滴,只在远处的屋顶留下了一髻儿白,严寒而漫长的冬天就要过去,但那真正温暖的春天还远远地没有到来。
轻雾绕山松挺拔,万物凋零已无花,白雪却嫌春色晚,化作水珠润细芽。我就在这样风雪交加的天气里回到了魂牵梦绕的故乡,这也是我看到的故乡雪景。
对于故乡,我知道那种舒服,我认识这里的每块石头,这里的每块石头也认识我,我知道这里的每个角落,怎么被岁月堆积成现在这样的光景,这里的每个角落也知道我,如何被时间滋长出这样的模样。
这里有我童年的倒影,青春的痴想,这里是我梦想起航的地方。山枯水瘦万木萧条的隆冬季节,回到这里,围着篝火,诉说着一年的悲喜哀愁。炎炎夏日明媚的气息里,回到这里,看萤火虫一闪一闪点亮整片夜空,朗朗笑声回荡耳边。这是我对故乡温馨的回忆,甜蜜的经历。
不知是长期求学工作在都市的灯火霓虹之间,还是故乡日新月异的变化太快,此番回去竟愈发感到清冷寂寥,甚至陌生。走在小时候走过无数遍的乡间小路上,周围的一切都让我感到熟悉和惬意,可是总难以快活。
我以为,这里应该是社会主义新农村文明和谐幸福美好的新景象,应该是久寄城市后感慨农村别具风情的桃花源记,相关的记忆不断涌现,却兀自被一种苍白悲凉的心境冲散。
隆冬的田野空荡荡的,一片萧条,毫无生气,只看到浑浊的泥土和秋收后未收拾完毕的农具。触目所及的平地上都盖起了两层楼房,错落无序,成了这群山环绕的峡谷地带最美的亮点。
只是远山常在,树木却凋,人烟零落,笑语难寻,大部分房门都已紧锁,院内荒草成荫。偶有几家房顶炊烟袅袅升起,想是跟我一样在外奔波的游子终于回家过年了吧。
站在楼顶俯瞰整个村庄,寂静的村庄,重复着往日的寂静。是风迷了眼模糊了视线,还是冰雪覆盖了这厚积薄发之景,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我脑海浮现的竟是一个“殇”字。
乡村之殇,呜呼悲哉。不是新闻里的故事,不是你我口中的谈资,而是真实的血淋淋的现实,这个我生于斯长于斯的地方,竟以抓不住的速度像“空城”式的渐渐消逝。
不知何时,这里远去了年轻人的青春活力。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男耕女织,携手田园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
随着经济的迅速发展,物价猛涨,为了生计,为了体面的活着,大部分青年男女在中学毕业之后,就开始了背井离乡寻找未来的探索之旅。也只有每当过年的时候,混得好的就会“衣锦还乡”。
当一杯杯甘蔗酒下肚后,用酣畅淋漓的丑态诉说着外面大千世界的醉生梦死,体味这短暂岁末的温暖。当一场场麻将过后,用无比娴熟的技术展示着繁华都市的纸醉金迷,沾沾自喜的收获人们或赞叹或羡慕或鄙夷的唏嘘。混得不好的却继续在外漂泊,甚至连个电话、连声问候都没有,因为他们已经被生活挤压的疲惫不堪。
回不去的故乡,进不了的城市,无处安放的青春,充斥着他们的内心,却还要喁喁独行。
不知何时,这里缺失了孩子们的朗朗书声。在那片郁郁葱葱的山脚平地上,坐落着这个村庄唯一的学校,简单的一排8建瓦房,还有一个不到200平米的坑洼不平的操场,院内的黄杨在寒冬的季节伸展出斑驳的枝干,鲜艳的五星红旗耷拉在半空中,随风飘摇。
记得我上学的时候,这里还是一片勃勃生机,学生成群,书声、笑声不绝于耳。可是如今,这里只有幼儿园一个班,共5名学生和一位年过六旬的老师。
往日繁华已不再,朗朗书声更难觅,因为孩子们都被寄宿到城里接受现代教育,于是,这里就继续破败颓废着。也有善良的企业家来考察的时候,发现了这片被遗落的文明,主动请缨,重修学校。
这本该是一件欢天喜地的好事。可是村民们却不愿意了,谁愿意孩子在农村上学呢?再说了,重建学校要征大家的土地,所有人都知道地价在涨,谁不愿意静候时机待价而沽呢?看来这里终将长久的静默,被遗忘,被无视。
不知何时,这里只剩下了老人苦行僧式的守候。一路走过,熟悉的面孔越来越少,只得跟村中年老者寒暄几句,聊聊家常,因为我知道在这些朴实的老人面前,我若不彬彬有礼的主动问好“请安”,他们就会觉得我是在“忘本”。
外面的世界千变万化天翻地覆,他们却还是一声问候一句祝福就会满足。也许只有在过年,他们的脸上才会露出难得的喜色,可是即使是大红灯笼高高挂起的节日,即使是眉飞色舞的家长里短,你也会听到无处不在的叹息和忧愁,那些紧锁的额头,局促的双手,佝偻的背影,斑白的两鬓,无不透着苍老。
也许只有在过年,他们才会鼓足勇气将在外务工的子女叫回家,那些久别重逢的惊喜,那些声泪俱下的唠叨,那些五花八门的经历,也无不透着辛酸。
“呼儿问苦辛,不敢高声语”也就是这样的心境吧。看到这些情景,令人揪心,自然联想到经济学家、社会学家对当下农村社会意识形态的剖析、城乡二元经济的解读,可是内心的压抑、困顿仍一波接一波袭来。
在中国,像这样的村庄,大概有千千万万,我们一方面在大刀阔斧的致力于农村综合改革,打造老有所养、学有所上、病有所医的社会主义新农村,另一方面贫穷、疾病、就业、教育等一系列棘手问题依然困扰着我们。
而因为农村基础设施的匮乏,经济的落后,青壮年们不得不离开故乡成为城市人口中的“农民工”,有的长期生活在脏乱差的工棚,有的日复一日从事着超负荷高风险的工作,换来一点卑微的血汗钱。又用这些钱娶回一个浓妆艳抹的妻子,在往后的岁月里,为了生活、金钱等一系列问题争执吵架,甚至大打出手。
更有甚者,不堪忍受这份重负,直接抛夫弃子,离家出走,重新寻找幸福。当然,也不乏幸运者,遇到一心人,共同耕耘着并不容易的家庭生活。但是,也不得不回避的另外一种情景,有的不幸的,在工地上失了腿失了眼甚至失了命……
村中女子都外嫁,适婚男子娶妻难,多少轮回的“故事”还在上演,也已稀松平常,因为多到习惯,痛到麻木。梦里家山何时成了这般模样?一人之力何以挽狂澜将倒?几人之肩何以覆大厦将倾?
对于故乡,恍惚间才发现,就如同一个陪伴、相处、守候了许久的知音突然变得面目全非不断沉沦。
记得离开那天,我遇见了一个儿时的玩伴儿。她曾经是一个极其静美的女子,只要笑起来,真如春风拂面,没有人不喜欢的。只是我们后来走上了不同的路,她早早的嫁为人妇,现在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浓重的脂粉难掩那张精致的脸庞,精心打扮的头发油光满面,典型的“阔太”,当是我们这一拨人里成功转型的一个了,经常作为榜样被长辈们拿来津津乐道的教育子女。
我想,她当是很幸福的。只是,不知为何,我总是从她的眼中看到一丝淡淡的忧郁。那天,我们聊了很多,她说的最多的一句就是“你很幸运,我真羡慕你”。而我的记忆却一直定格在了漫天风雪里,我们提着小火炉在崎岖的山路上奔跑、嬉戏,去上学……
我到底幸运吗?我一遍遍反问自己。也许就像很多人所说的,我是幸运的,因为已经从大山深处走出,或许会开启另外一番人生。可是又有什么用呢?我永远不会忘记小时候信誓旦旦的梦想“好好学习,建设家乡”。
现在想来真是无力又讽刺啊,我的家乡正在我们这一代人的建设中面目全非,而我也只能在这里无病呻吟,眼睁睁的目睹这片熟悉的土地一点一点变成物是人非的遥远追忆,成为历史的见证者。誓言犹在,初心未改,又有什么用呢?我终将成为那个曾经嗤之以鼻的笑柄。
王朔在《动物凶猛》的开头写道“我羡慕那些来自乡村的人,在他们的记忆里总有一个回味无穷的故乡,尽管这故乡可能是个贫困凋敝毫无诗意的僻壤,但只要他们乐意,便可以尽情地遐想自己丢失殆尽的某些东西仍可靠地寄存在那个一无所知的故乡,从而自我原寡和自我慰藉”。
初读这段话时,把它视为真理也不为过,一遍遍地咀嚼、回味。然而,当我一次次满含憧憬的回到故乡,一次次从往昔飘渺纤细的记忆走出,一次次看清这熟悉又陌生的故乡时,才发现彼时,就算我乐意,那些消失殆尽的东西如何能可靠地寄存在这片山青水秀里。
我多么希望,这里还是“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是“阡陌交通,鸡犬相闻,黄发垂髫,怡然自得”,是“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
时光静默,多少往事终被雨打风吹去,多少遗憾还在流年里缓缓流淌,谁又可以从容独立如树,在风中言笑不已。也许正如白岩松所说“我们这一两代人是没有故乡和家园的,因为我们一直在迁徙”,终有一天,我这个归人也将成为过客,所有的回忆、留恋、惆怅和期许,都化成小诗一首,献给这片深情的土地:
有一个地方
不陌生,不清晰
盘旋在心肺的情感
是浓烈,是苦涩
撩开幕纱,抛开思绪
用铅笔在纸上写下这名字
故乡
拥一抔泥土感受着清新芬芳
但见这土地的忧伤喜乐
我们一起经历了青涩和稚嫩
而逝去如烟如风
对于这片土地
我们是否爱的深沉
作者简介:储娟,陕西镇安人,工作于户县财政局。淳朴地道农民之子,有血有肉真性情摩羯女。好交友,却不善言辞。天资不敏,为人笨拙呆板。常自勉:诚实做人,踏实做事。不求有多少成就,但求问心无愧。不论何时何地,不敢忘记亲人朋友,即使风霜雨雪,不忘初心继续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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