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红楼梦》的三个层次(讲座整理稿)
作者 卜喜逢
非常感谢通州图书馆提供的这次机会,在这里能与大家做个交流,通州图书馆的红学讲座是在冯其庸先生的倡议下举办的,已经办了很久了,主讲一直是任晓辉先生,前几天他找到我说这次他有事情,这一次怕耽误大家,就让我来代替他讲一次,说要讲读《红楼梦》的意义。我就约了张明明博士一起来和大家讨论这个问题。
我们要讨论读《红楼梦》的意义,就要首先明了怎么读《红楼梦》,所以我报给图书馆的题目也是如何读《红楼梦》。通常认为读小说其实很简单,认字就行。这当然是没问题的,但这个是针对着浅层次阅读的,我们了解一下故事,这当然没问题。但是当我们将这种阅读方式拿到《红楼梦》的面前的时候,这种读法就很有问题了。我们可能马上就会被小说情节迷住,被小说人物迷住,我们就变成了小说中人物的代言人了。成了林黛玉的粉丝,成了贾宝玉的粉丝。清代有个痴女子读《红楼梦》就读成这样,她成了贾宝玉的粉丝,日思夜想着贾宝玉与林黛玉,读出病来了,家里人看到这样也不行啊,就想着如果把《红楼梦》给烧了,可能这病也就好了,结果,这姑娘喊着莫烧我宝玉,却也就死了。这个故事一方面说明《红楼梦》的魅力,另一方面却也说明,读《红楼梦》是应该慎重的,我们要透过小说的故事,来看到作者的思考,从而真正的把握《红楼梦》的精髓,然后起到营养自身的效果,加深我们对社会,对人,对历史的思考。如此才是读《红楼梦》的意义,也是读《红楼梦》的目的,当然你要说,我就想了解故事,那并非不可以,只是觉得确实有买椟还珠的感觉。我们有《红楼梦》可读是大幸运,又何必将这大幸运弃之不顾呢。
但是要达到这种阅读目的,并不容易,我们需要很多的知识储备。读《红楼梦》是有门槛的,并不容易。
任晓辉先生是红学专家,他在红学的各个领域都有建树,尤其是家世与版本方面,非常擅长。我也来听过他两次讲座,他讲了版本的许多知识。其实这些,就是读《红楼梦》的基础。
我们先来说考据。
任晓辉先生应该讲过,对《红楼梦》进行考据应该是从胡适先生开始的,胡适先生认为他用的是杜威实验主义的方法。实质上,他用的方法,与乾嘉学派中的考据是一致的,都是通过考察史料来进行论证。胡适先生的一大功绩,就是对曹氏家族进行了考据,并开启了这个考据之风,使得我们现在较为清晰的了解了曹氏家族。比如我们现在就知道,曹家三代四人,都曾担任过织造之职。曹玺从康熙初年就开始做江宁织造,一直到康熙二十三年去世,曹寅从康熙二十八年做了三年的苏州织造,就转到江宁织造,一直做到去世,曹颙接着干了几年,死后,曹頫接着做,一直做到雍正六年初抄家。通过这些成果,我们知道,曹家是一个世族家庭,我们也知道曹家曾经四次接驾,在当时是非常显赫的。然而这个显赫背后,却并不平静。正如《红楼梦》中开始就写到的美中不足,好事多魔,曹家背后隐忧无数,尤其是钱财方面。在曹寅去世之前,这就有了征兆,当时江宁织造的亏空有银九万余两,两淮盐务亏空需曹寅赔付的有银二十三万两。在曹寅去世后三年,又查出亏欠织造银两三十七万三千两。这个数额是非常巨大的。这也难怪晚年的曹寅总是“日夜悚惧”,以“树倒猢狲散”为口头禅了。这个“树倒猢狲散”就被曹雪芹写到了《红楼梦》里了。
可以说,曹家的覆败,是曹雪芹创作的起点,也是曹雪芹思考的原点,于是在《红楼梦》里我们就能看到曹雪芹有很多的补天的想法,这个补天,实质上就是在思考如何摆脱这种败落的方法。老话说知人论世,当然这里的知人和论世可以理解成并列的关系,但实际上也可以理解成两个层次,知人才能论世。实际上读小说也是这样,不了解作者,就很难读明白小说中寄托的作者的思考。所以考据是很重要的。
但是我们要清楚考据的界限,《红楼梦》并不是曹家的家史。小说创作离不开作者的生活,事实上哪怕是现在的网络作家,写的玄幻小说也有着作者的生活轨迹,那难道这些作家都是修仙的?这肯定不可能的。小说创作是一个综合的因素,素材来源也非常多,听到的看到的,书中读到的,甚至是想到的,都会在小说中体现出来。比如人物创作,就会有典型化的过程说找了一堆比较相似的人,综合出来一个人物形象,那难道说这个人是那一堆人里的某某某么?这样研究就不合适了。史与实,是有区别的,虽然都是真实的意思,但史呢,是在事之真,而实是理之真。写实不是写史,一字区别很大。《红楼梦》是写实的,不是写史的。现在有很多的考据,实质上是在繁琐考据,将《红楼梦》考据成一堆素材,这就是将一个房子拆解成石头瓦片,将一个艺术品碎片化了,并无助于阅读《红楼梦》。毕竟,考据不是目的,阅读《红楼梦》才是目的,考据的目的,是为了帮助读者去阅读。
说完考据,我们来大略说一下版本,实质上在这里说版本有点没有必要,因为任先生讲版本要比我强的多,也细致的多,所以我这里只说一点,就是要选一个好的版本。不同的版本能读出不同的味道。我们现在见到的都是排印本,目前有不少学者去推荐程乙本为底本的排印本,认为这个本子有多好多好。但我不这么认为:首先,这个本子是被加工过了的,在很多地方,确实修改的适合读者阅读,但很多地方也弱化了曹雪芹的思考。比如秦钟死时的那段鬼话,大家都熟悉《红楼梦》,我就不复述了,有学者就认为这里比较突兀,应该删除。实质上,这里的意蕴很深,一方面是突出了秦钟的警鉴作用,与警幻仙姑的警鉴一体,共同想使贾宝玉走向世悟,另一方面,也为了强化贾宝玉与秦钟的不同,还有一个重要的方面,就是讽世,你看鬼都和人一样,都讲人情世故,对吧,《红楼梦》中的讽世我们应该注意到,其实很多的,比如说螃蟹咏的皮里阳秋空黑黄。你把这个鬼话删除了,那这些作用是不是都弱化了?其他人的修改,毕竟会破坏曹雪芹的整体思考。另外一个又比如第一回里的甲戌本独有的四百多字,这四百多字写了补天遗石被变成通灵宝玉的过程,其他本子上都没有,你不知道这四百多字,你怎么知道神瑛侍者、补天遗石、贾宝玉的关系?程本上就给他改了,改成补天遗石成为神瑛侍者,那神瑛侍者又下凡成为贾宝玉,三位一体了,贾宝玉含着自己就出生了,这不就是很严重的矛盾么?所以我觉得阅读《红楼梦》,还是应该找一个以脂本为底本的校订本来读,现在来看,我们所里的校注本,就是人民文学的两卷本就很适合阅读。
以上呢,是我认为读《红楼梦》的第一个层次,就是要建立一个读《红楼梦》的基础。
那第二个层次是什么呢?就是我们常说的作者本位说的解读。
通过考据的成果,我们了解了曹雪芹家族的经历,明确了曹雪芹创作的起点,以及思考的原点。那么我们就知道了曹雪芹为什么写《红楼梦》这本小说了。他最初的目的就是为了探索家族败落的根基,和如何摆脱这种败落。
比如说小说里写到了秦可卿托梦,这里面的内容就很有意思,说到多置坟产,也说到了教育的问题,这就是很现实的,再比如说探春理家时候,提到的家族弊病,以及改革的策略,还有王熙凤代理宁国府时候说的弊病,以及一些策略,另外小说里写到的养戏子之类的内容,都是这类思考。这也就是补天一说的内容。但是《红楼梦》仅仅有补天么?其实这是不完全的,《红楼梦》的主旨其实非常庞杂,这是一个整体的对历史的社会的反思,对人的价值的反思。《红楼梦》并不完全是实用的,更多的是思考的人的问题。那么这主要从哪里看出来的呢?实质上这就是曹雪芹在写作《红楼梦》中的进步。
在小说第一回中,有一段脂批:
雪芹旧有《风月宝鉴》之书,乃其弟棠村序也,今棠村已逝,余睹新怀旧,故仍因之。
这个批语说明,曹雪芹在创作《红楼梦》之前,写过一本叫《风月宝鉴》的书。这本书经过学者的考证,以警风月之情为创作目的,内容包括贾瑞故事,红楼二尤故事等等。我们通过这个就可以看到,曹雪芹最初的思考就是思考家族为何败落的。这个《风月宝鉴》,写的应该是败落之因。
《红楼梦》是一本情书,那《风月宝鉴》里面有情的思考么?其实是有的,比如红楼二尤故事中,尤三姐给柳湘莲的托梦里面就说到了一些关于情的内容:
“来自情天,去由情地。前生误被情惑,今既耻情而觉,与君两无干涉。”说毕,一阵香风,无踪无影去了。
尤三姐的情,在小说之中是可以分出层次的。从在尤三姐老娘家寿宴上遇到,从而一见倾心,此为情之始,为“痴情”,对应着这段文字中的“妾痴情待君五年矣”;由于柳湘莲的冷面冷心,尤三姐自刎而死,为的却不是柳湘莲,而是自我的“痴情”,此为“耻情”,对应的是“前生误被情惑,今既耻情而觉”一句。这正是尤三姐对于情的两个阶段。在《红楼梦》中,因“情”而悟,并有具体故事情节加以支撑的仅有两人,一为贾宝玉,一为尤三姐。因此,“红楼二尤”部分也是《红楼梦》中存在的矛盾点之一。之所以说这是一个矛盾点,是因为在《红楼梦》中,只有一个绝对的主角,那就是贾宝玉,所有发生的故事都是围绕着贾宝玉而来的,而独有尤三姐的“情悟”是相对独立的,这显然是违背了《红楼梦》的整体创作的目的。
两者之间的“情悟”是有着本质的区别的。在贾宝玉的“情悟”过程中,“情”是对本真的保留,也就是对真的追求与坚持,悟过之后的贾宝玉,并未失去对“情”的本真的坚持,“情”是美好的,不美好的是“情”的幻灭,是“好事多魔”。也就是说,贾宝玉的“悟情”是以对真的坚持为根骨,又以美的幻灭触发的。而对尤三姐来说,“耻情”是她“情悟”的终点,以“绝情”来止“情”。这就形成了两种不同的“情悟”:一为“执情”,一为“绝情”。
之所以形成这样的两种不同的“情悟”结果,笔者认为这是曹雪芹不同创作时期对“情”思考的不同所造成的,代表了曹雪芹在不同阶段对“情”的认知。可以这样说,“红楼二尤”正是曹雪芹由《风月宝鉴》的创作思维向《红楼梦》创作思维转化时期的文字,有了“情”与“淫”的思辨,而不再仅仅是“风月”与“风月恶果”的因果报应。
上面这些,其实就是我们所作的贴近于作者的阅读思考。通过阅读《红楼梦》我们来考察曹雪芹的思想倾向,考察曹雪芹的思考过程。毕竟写作过程也是一个思考的过程,中间也会有着许多的变化。在这个阅读过程中,我们可以深化、理解曹雪芹的所思所想,达到吸取的目的。
阅读的第三个层次,可以说叫读者本位说的解读。罗兰巴特提出一个“作者已死”的观念,这个观念实质上是说,当作品完成以后,作者就死了,这个作品就进入到一个读者阐释的角度。此种说法过于绝对。也容易使作品的阐释进入到一个随意阐释的范畴。但我为什么说这是第三个层次呢,实际上我们读书的目的其实很单一,就是营养自身。不管读啥书都是一样的。但是如果真的这样随意了,其实容易将《红楼梦》浅薄化了,如我们现在出现的对《红楼梦》的各种阴谋论的解读,以及很多职场的解读。这些解读就过于实用化,而少了对《红楼梦》精神的关注。我们学到的也就只是人情世故,读《红楼梦》就读的没太多意思了。当然我不是说不可以这样读,但是个人更倾向于读的更深入一些,这就需要我们用第二层次的作者本位说的思考,来限制读者本位说的思考,使这个读法更正,思考的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