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
刘裕的祖先,据说可以追溯到汉高祖刘邦的弟弟楚元王刘交。永嘉之乱时,家族随晋室南迁至京口,沦为陈寅恪先生所说的“次等士族”。
他的乳名叫“寄奴”,有寄人篱下、身如浮萍之意,一听就是个苦命人。
▲宋武帝刘裕。
刘裕出生时,家里很穷,穷到差点儿养不活他,母亲因难产去世,父亲实在没钱请乳母为他哺乳,本想将他遗弃。幸亏其他妇女伸出援手,这才捡回一命。长大后,刘裕和两百年前自称汉室宗亲的前辈刘备一样,靠卖草鞋为生。同时还躬耕于丹徒田间,他干活用的农具后来称帝后还被珍藏在宫里,供子孙瞻仰,以纪念这段艰苦的无产阶级劳动生涯。刘裕本人更忘不了的,应该还有因赌钱而被人毒打的青葱岁月。东晋时,流行一种叫樗蒲的赌博,类似于后世的掷骰子。年轻的刘裕沉迷其中,无法自拔,技术却菜得很,有一回竟然欠了当地世家大族刁逵三万钱的赌债。
▲樗蒲石刻画。
刘裕家里都穷得揭不开锅了,自然无力偿还,被刁逵绑在马桩上当众鞭打,忍受邻里乡亲的讥笑嘲讽。刘裕一向好舞枪弄棒、骑马射箭,长得身强体壮,任凭皮鞭如雨点打在身上,咬紧牙关不肯低头,倒是条好汉。此时,刘裕的好友、出身琅琊王氏的王谧恰好路过,替他还了赌债,将他解救下来,他也是乡里少数还敬重刘裕的人。年轻的刘裕一直记着这句话,尽管一无所有,但他从不焦虑。一个刘寄奴,一个桓灵宝,光看乳名就带着鲜明的阶级色彩。东晋时,琅琊王氏、陈郡谢氏、颍川庾氏与谯国桓氏轮番登场,分庭抗礼,和司马氏共治天下,将门阀政治推向顶峰。桓玄出生于太和四年(369年),是大司马丞相桓温的幼子。当时正是桓温的事业巅峰,他带兵平定蜀地、三次北伐,独揽朝政十余年,甚至擅行废立,俨然是东晋的话事人。位高权重的桓温野心膨胀,甚至有诛灭王、谢,自立为帝的想法。有一天,桓温躺在床上对亲信说:“如果一直这么默默无闻,死后一定会被文、景二帝(司马师、司马昭)所耻笑。”说到此处,他霍然起身,说出那句千古名言:“既不能流芳后世,不足复遗臭万载邪!”如果不是王、谢两家屡次从中阻挠,朝廷就该改姓桓了。桓温病重去世时,桓玄才5岁,承袭其封爵南郡公,桓温的弟弟桓冲接过桓玄的兵权。由于桓温晚年的悖逆之举,桓氏被定为“篡逆”,为朝廷所疏远,不再执掌权柄,但是他们的老底依旧强大。桓冲对一旁的桓玄说:“这些都是你家的门生故吏呀。”或许,桓冲的话可以有两种解释。一是桓氏没落,旧官属虽多,却挽不回朝堂上的颓势;二是桓氏门生故吏遍天下,卷土重来还未可知。在以雄豪自处的桓玄眼中,叔父的意思是后者。带领桓氏夺回大权的理想,像一颗种子深深埋在他的心里,也让他从小就养成了自负的性格。因受朝廷猜忌,桓玄直到23岁才被任命为太子洗马,之后又出任义兴太守,与当年的桓温不可同日而语。桓玄满怀忧愤,登高俯瞰,叹道:“父为九州伯,儿为五湖长!”老爹当年是国务院总理,我现在就做个市委书记,实在不甘心啊!当桓玄还在为官职低微抱怨时,刘裕连正经工作都没着落。此时,这个穷困潦倒的赌徒结婚了,其妻臧氏的父亲是郡里的功曹。当男人有了自己的家庭,自然会变得成熟。刘裕不忍心让妻儿跟着自己受苦,决定谋一份正当差事,于是投身北府兵,开始他的戎马生涯。北府兵是发源于京口一带的一支劲旅,由谢玄所创建,军中多是北方侨民中的骁勇之士。在淝水之战,前秦百万雄师压境的危机中,北府兵负责长江防务,力挽狂澜,是东晋朝廷的顶梁柱。刘裕身材高大魁梧,天生就是当军人的料。初入军营,刘裕就被冠军将军孙无终看中,任命为司马(军事参谋)。一直到而立之年,刘裕都是北府兵的中下级军官,虽然看不到什么前途,至少可以吃饱饭,老婆孩子也不用跟着挨饿。若无战事,他虽没有机会建功立业,也可安稳地度过一生。
▲魏晋南北朝战火频仍。
晋安帝隆安三年(399年),五斗米道首领孙恩以鬼神符箓忽悠老百姓,发动起义。孙恩起义军迅速占据江东八郡,军队一度增长到数十万,并大肆屠杀士族地主,兵锋直指京师建康,东晋朝廷为之震惧。刘牢之是员猛将,出生于尚武世家,成名于淝水之战,曾率五千精兵在洛涧大破前秦军队。他军事才能一流,政治意识有点儿欠费,这也成为其致命弱点。公元4世纪,最贵的是人才。刘牢之听闻刘裕在军中有口皆碑,是个好员工,就将他提拔为自己的参军府事。刘牢之和刘裕一样,祖上都是南渡京口的彭城人,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而刘裕这个小老乡,确实没让刘牢之失望。刚刚随军抵达吴地,刘裕率领数十人到前线侦查孙恩军的动向,没想到偶遇起义军数千人。若是别人,遇上这种情况撒腿就跑,刘裕却不这么干,带着这数十人勇猛迎击。结果,同行的战友全部战死,刘裕自己也被击退到岸下。孙恩军紧追不舍,刘裕独自奋战,手持长刀,大声呼喊,杀伤甚众。上司许久等不到刘裕归队,才带兵前来寻找。正好看见刘裕与数千敌军周旋,在他来之前就已奋长刀斩杀数人,不禁为他深深折服,惊愕之余急忙带着手下前去救援,此役斩获千余人。刘裕的威名一时传遍江东,从此成为孙恩起义军的克星。刘牢之将孙恩赶出会稽后,起义军只能退入海上,以海岛为根据地,成了“海盗”。隆安五年(401年),孙恩大军从海上进攻海盐城(在今上海松江区),刘裕筑城迎战。当时,刘裕手下兵微将寡,根本无力抵抗起义军。但刘裕再次展现英雄虎胆,以少敌多,死守城池。刘裕命将士在夜间偃旗息鼓,精锐部队全部埋伏起来。第二天早晨,又大开城门,让几个老弱残兵登上城墙打打酱油。这招空城计果然奏效。起义军信以为真,争相入城,遭到刘裕的伏兵痛击,大败而归。此次吃瘪后,孙恩多次攻城,都被刘裕击退,只好带兵撤退。与孙恩起义军作战的短短几年间,刘裕战功卓著,成长为北府兵名将,带兵镇守一方,而年轻时成为一代英雄的理想此时再度浮上心头。
刘裕在北府兵崭露头角的时候,桓玄也在一步步夺回桓氏的权力。当时在位的晋安帝司马德宗是一个白痴皇帝,分辨不清饥饿寒暑,饮食起居不能自理。朝中大权掌握在宗室司马道子、司马元显父子手里。桓玄年轻时到建康拜见司马道子时,还受过他羞辱。当时,司马道子喝多了,当着桓玄的面问他,你爹死前想当反贼,你怎么看?桓玄听完,吓出一身冷汗,当即跪地不起,幸亏有人在旁为其解围,才缓解了这一尴尬局面。对桓玄如此自负的人而言,这样的经历绝对是奇耻大辱。更别说,司马道子父子偏偏还是一对草包,引发孙恩起义的导火线正是他们发布的一道糊涂政令:“发东土诸郡免奴为客者”服兵役。“免奴为客者”是刚从奴婢升上来的佃客,让他们充兵役,不仅侵犯了士族地主的利益,也激起了农民的反抗,两边都不讨好。在得到其父桓温当年的根据地荆州后,桓玄相继消灭殷仲堪、杨佺期等地方势力,都督荆、江八州军事,威名远扬。元兴元年(402年),桓玄上奏司马道子父子之罪,起兵造反。正好刘牢之也看司马道子不爽,早就想和他们干一架。刘裕得知此事,感到事情不妙,与刘牢之的外甥何无忌苦劝刘牢之按兵不动。刘牢之不听,反而勃然大怒道:“我怎不知今日讨伐桓玄易如反掌?但是,桓玄若灭,朝廷有司马老贼在,他们嫉贤妒能,我们能保全自身吗?”桓玄集合八州兵力,又有北府兵相助,建康毫无抵抗之力,迅速被攻陷。桓玄进京后,将司马道子父子一党一网打尽,自任丞相,独揽大权,终于恢复昔日桓氏的权势。之后,桓玄为绝后患,夺取刘牢之兵权,改任其为会稽內史。刘牢之找来刘裕商量:“我实在是后悔没有听卿言,被桓玄收买。现在若是到广陵举兵匡扶社稷,卿愿追随我吗?”刘裕的回答,极富政治远见:“将军昔日率兵数万,不去讨伐叛逆,反而为虎作伥,朝中文武已经对你失望,你如何夺取广陵?”果不其然,当刘牢之打算讨伐桓玄时,北府兵旧部相继离散,就连他的外甥何无忌也不愿跟从。万念俱灰之际,刘牢之悬梁自尽,之后被桓玄开棺斩首,暴尸街头。刘牢之失势时,刘裕暗地里曾对何无忌说:“我看刘牢之早晚会出事,你不如和我一起回京口。桓玄若能恪守臣节,咱们北府兵就跟着他混。否则,我们起兵除掉他,也为时不晚。”刘裕早已看出桓玄的野心。当初,桓温权倾朝野,差一步就能推翻晋室,而桓玄一生都在追随父亲的脚步,如今只有一步之遥,怎会轻易罢休?第二年,桓玄果然废晋安帝为平固王,迁都浔阳,自立为帝,改国号为楚。桓玄一见刘裕,对其器重有加,他对司徒王谧说:“我看刘裕,风骨不凡,果然是人杰。”这个王谧,就是当年帮刘裕还赌债的那个好友。之后每次宴会,桓玄都会召刘裕入座,殷情款待,并赏赐宝物。桓玄的妻子刘氏却不以为然。她见刘裕英武不凡,一看就不好惹,于是对桓玄规劝道:“我看刘裕龙行虎步,颇有胆识,恐怕终究不在人下,不可不防。”骄傲的桓玄一听,大笑道:“若要平荡中原,正需要刘裕此等人才。等到关、陇平定,再对付他即可。”一个是失意的贵族公子,收复旧部,一手重建家族企业,一个是贫困的寒门子弟,白手起家,凭借军功进入政坛。元兴三年(404年),刘裕回到京口,与何无忌等北府兵旧将密谋讨逆。何无忌与刘裕商定后,就去劝说另一位北府兵将领刘毅。两人都是心机boy。何无忌先假意问刘毅,桓氏现在强盛,可以讨伐吗?刘毅也和他绕弯子:“以正讨逆,不怕失败,可是我们连一个领袖都没有。”何无忌特意不提刘裕,试探道:“您太低估自己了,难道天下之中没有英雄吗?”刘毅也知道何无忌的意思,当即表示,依我所见,只有一个刘裕可成大事。因此,刘裕被推为讨伐桓楚的盟主,和何无忌、刘毅、诸葛长民等27名将领歃血为盟,起兵勤王。桓玄一向自命不凡,若是别人造反他也不怕,可听说起事的是刘裕,吓得连日惊慌。大臣们说:“刘裕军队都是乌合之众,势必无成,不足为惧。”桓玄却叹息道:“刘裕足以称为当世英雄,刘毅也是个不要命的,何无忌酷似他舅舅刘牢之,他们共举大事,何谓无成?”桓玄不敢与北府兵硬碰硬,而是退守两百里,屯兵于覆舟山(玄武山,今南京城区东北),准备以逸待劳。这一招看似高明,其实是坐以待毙的昏着。刘裕的军队势如破竹,桓玄不加以阻挡,使其气势更盛。部下再三请战后,桓玄只好派出顿丘太守吴甫之、右卫将军皇甫敷等将领迎击。吴甫之是桓玄手下骁将,英勇善战,率兵与刘裕军相遇于江乘(今南京市栖霞区)。刘裕手持长刀,身先士卒,大呼迎战,将吴甫之斩于马下。之后,刘裕军进兵至罗落桥(今南京市东北),又与皇甫敷的数千精锐交战。皇甫敷设下包围圈,将刘裕困在其中。两军阵前,皇甫敷挑衅地问刘裕,你想怎么死?刘裕身陷重围,毫无惧色,对其怒目而视,吓得皇甫敷不敢直视他的目光。正在此时,刘裕援军赶到,一箭射中皇甫敷的额头。皇甫敷应声倒地,他知道刘裕是当世英雄,便向其托付后事:“君有天命,请求您照顾我的子孙。”刘裕同意他的托孤,带兵上前将其斩杀,随后乘胜追击,进攻建康。吴甫之、皇甫敷相继战败,建康即将失守,桓玄自知大势已去,不得不乘船逃走,桓氏基业毁于一旦。两年前,刘裕是桓玄的座上宾,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如今,桓玄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一路逃窜,最终在益州被杀,传首建康。义熙元年(405 年),晋安帝在刘裕的扶持下重登帝位,刘裕取代桓玄,总揽朝政,授侍中、车骑将军、开府仪同三司、扬州刺史、录尚书事、徐兖二州刺史。整个晋朝,从此由刘裕做主。他以一个寒门士族的身份,打破了士族门阀对东晋政权的垄断。历史的天平在这一刻悄然倾倒,而刘裕的野心还不仅如此。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在站稳脚跟后,刘裕对昔日的反楚同盟举起了屠刀。义熙八年(412年),占据荆州的刘毅对刘裕心生不满,扬言“恨不遇刘邦、项羽,与之争中原”,要与刘裕夺权。刘毅当年是反桓楚联盟的二号人物,如今中央却没他的位置。论文化,刘裕泥腿子一个,大字不识几个,刘毅好歹还可以吟诗作对,论资历,两人都是北府兵出身,都有复兴晋室之功。刘毅表面上对刘裕客气,心中早已不满。对于这样一位不安分的老战友,刘裕态度很明确,在刘毅暴露后,亲率大军西征,将其党羽铲除殆尽。另一个盟友诸葛长民,一度都督豫州、扬州之六郡军事,被刘裕委以重任。刘裕出兵讨伐刘毅时,将其留在后方。刘裕如此信任,诸葛长民很慌,私下跟亲信说:“昔日醢彭越,今年杀韩信,我也要遭殃了。”其部下很纳闷,刘裕西征荆州,把一家老小都托付给你了,怎么可能害你呢?诸葛长民的弟弟劝他赶紧先发制人,以免和刘毅一样悲剧。正当诸葛长民举棋不定,不敢贸然出手,刘裕已经班师,秘密潜回建康。刘裕走下堂来,握住诸葛长民的手,和往日一样谈笑风生,说道,老哥别来无恙,当初我将府中大小事都托付给你,现在也还当你是兄弟,你肯不肯继续为我效力呀?话刚说完,没等诸葛长民表态,事先埋伏好的壮士已经跳出来,将诸葛长民拉倒,当场杖杀。在消灭反桓楚联盟的同时,刘裕彻底平定孙恩、卢循之乱、灭南燕 、灭后秦、灭谯纵收复四川,鲜血和征服成就了刘裕的霸业,昔日以门阀士族主导的东晋朝廷也被彻底架空。元熙二年(420 年),刘裕见时机成熟,逼迫晋恭帝司马德文禅让,称帝建国,国号为宋,史称宋武帝。
▲两晋(266-420)共传15帝,历时155年。
司马德文禅位后,刘裕为绝后患,派郎中令张伟送去毒酒一坛,将其毒死。张伟是个好人,认为“鸩君以求生,不如死”,自饮毒酒而死。司马德文自知刘裕不怀好意,日夜和褚妃同处一室,一切饮食由褚妃打理。他命褚妃的两个哥哥前去拜访,趁褚妃外出和哥哥相见之际,刘裕的刺客越墙而入,给司马德文送上毒药。司马德文知道是刘裕的命令,仍宁死不从,和刺客讲起了哲学,说:“佛教有云,自杀者不复得肉身。”鸩杀不成,刺客就用棉被将其活活闷死。刘裕首开南北朝恶例,杀禅让之君,可和桓玄相比,这个皇位坐得实在高枕无忧。本质上,刘裕和桓玄就是同一类人,有同一个创业目标,只是刘裕完成得更加完美。全文完。感谢阅读,如果喜欢,记得随手点赞、点在看以示鼓励呀~朱绍侯:《论刘裕》,军事历史研究,2016年06期陈勇:《刘裕与晋宋之际的寒门士族》,历史研究,1984年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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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名文史作家,畅销书《一看就停不下来的中国史》系列丛书作者,2018年度U创大奖得主,只做深度 原创好文,在这里遇见不一样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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