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 月 / 文: 亦 好

腊月

作者:亦好

张嫂在一拱石桥上摸索着,她舍不得打开手电筒,借着天上那轮上弦月的微光往桥的那边走去。

腊月里的冷像是要冻住整个村庄似的,一片寂寞荒凉,“虫儿一定冻住了喉,忘了唱夜歌。”張嫂想着,还特意去听听桥下的流水,水好像也被冻成消失的一般,若非那朦胧的月色瑟瑟铺伏着,水面婆娑如纱,张嫂真的觉得忘了这条河,忘了以往春夏的葳蕤时光。

她的丈夫今晚不会很早回家,她的孩子睡下了,望了时辰,天色还早,她想要去看看英。

英病倒了有些时日了,可是听说病得很重,经常就在夜里哭着,张嫂的丈夫告诉她这些的时候,张嫂问:“是害了什么病,非天天哭不得。”

张大哥摇摇头,从口中深沉地吐出一口浓郁的香烟雾,“不知道,看似活不长了。”张嫂心紧着沉闷了好几天,看着一天更寒冻的一天,她想去看看英。

石桥在这样的寒的夜变得很漫长,张嫂追着月光,走了许久,其实不是很久,只是她的思绪莫名飘缈着,绕慢了脚步。

她想着英平日精神焕发的样子就想哭,想着英和她在春天的田里插秧就想哭,想到英的四个孩子,英在严冬中单薄的冬衣……她都想哭。

过了石桥,张嫂又往桥左边的河堤上走去,只要再穿过河堤不久,就到一片竹林,英的家就在竹林后面。

张嫂开始打开了手中的手电筒,一束黄光指着前面要走的路,光线昏暗得让眼睛像在一片白雾中,不得不仔细些,缓慢些。被冻枯萎的茅草倒在路的两旁,一条幽深的曲径蜿蜒着伸到竹林。

四处静得出奇,只听到“窸窸窣窣”张嫂踩着枯草的声音。 河堤下是河床,一半是野花草的滋养的乐园,一半是露着米白色的小沙滩,小沙滩被月光照得微微发亮,花草们却没有了生气,张嫂往小沙滩照去灯光,她又暗笑着自己,灯光这样弱,怎能照得到呢?

突然,那沙滩上像有个小黑影,像是在那刨着什么,张嫂心有了些慌乱,脚步放快了些。

“或许是自己眼花了,看来是老了。” 张嫂开始想着夏天里她带着几个孩儿来到这沙滩上,英也来了,也带着她的四个孩子,英就和张嫂就在那河边洗着大件的被子,孩子们就在一旁玩着。

大的孩子们已有十来岁,有时会帮忙拧干大被子,有时也会看望着才两三岁的弟妹,他们嘻嘻闹闹,也会在沙子里挖找着一种叫“小沙牛”的小甲虫,用大人们教他们的方法玩弄着“小沙牛”,并齐声高喊着“沙牛退退退,沙牛退退退”。因为大人们说,这样“小沙牛”就能倒退着跑了。张嫂和英就在一边说说笑笑,不时一小片泡沫就在她们手中揉搓出七彩的颜色,阳光照着,甚是好看。

“这好像还只是在昨天,好像转眼就到腊月了”张嫂自言自语,完全忘了刚才那个黑影带来的害怕。

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打开了柴门,“吱呀”柴门在死般寂静的夜里叫了一声。张嫂仔细瞧了一眼,那孩子黝黑的脸上很是困倦,两个微肿着的黑眼袋和眼皮像要盖住了眼睛,一丝悲伤的眼神偷露着。

他低声叫了张嫂“姨……”他紧抱的孩子伏在他弱小的肩上,疲倦地睡着了,头发有些湿润,额头上点点汗花,因为刚哭闹过,那孩子脸上还挂着未风干的几滴泪花。

“谁来了……”

“是我,英,我来看看你,听说你病了。”

张嫂听着那声息很衰弱,赶紧应了一声。

那十来岁的孩子也没再多打招呼,抱着那四岁的妹妹就上阁楼去了,阁楼上有些热闹,张嫂听着,还有孩子没睡,还在说着悄悄话,没一会,有些不安份的阁楼上,昏暗发黄的灯光便熄了,四处就更静了。

张嫂拉着英的手,借着那床头边一盏发着黄光的小灯泡望着,那可怜的人儿,像是瘦弱得变了个人样,像一枝艾草花风干在秋冬里飘摇着,摇着摇着,那花沬就不见了。

“你是怎么了,不能多想,好好养病,来春说不定就好了,田里的秧没你是不行的,还有那几个娃,你可要好好养着。”

英摇了摇头,几行泪一齐滑过脸颊,那发白的嘴唇,那凌乱的发丝,张嫂瞧着,想要去拔弄好她额头上横挂着的发丝,拔弄了好几下,才发现,那是些新添的额纹。

“我怕是不行了,也不知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年关又近了,又要是大花钱的时候了,哎”英靠在床头坐着,盖着一张薄被子,也许觉得冷,她又紧拉了一下被子,却拉也拉不动。

“哎,你看,连被子也拉不动了。”

张嫂赶紧帮她盖紧了被子,又在漆黑凌乱的屋子摸索着找了件大衣,披在她身上,“病了总是要虚弱些,前些时日,我也害了感冒,不也是这样吗?”

英又叹了叹气,轻轻的摇了摇了头,摇着摇着。她的鼻孔就摇出了一堆红色的液体,还来不及擦掉,红色的血就往下流着,滴在了衣服和被子上。

张嫂慌乱着赶紧找来些纸巾帮忙擦干,刚擦干又流了,瞬间,那粗糙的地面上就多了一堆“红纸”,英又躺了下去,脸又更苍白了几分,像是落地许久的梨花,没了芳华的光彩。

“唉,就是这个样,能怎么办嘛,年又要到了,孩子的新衣服还没着落,我又是个拖累人的,钱都治光了,你看,孩子的爸,今天这样冷的天还要去老板家加班。”

“我想好了,等春天到了,就让孩子的爸把小丫头送到她姑姑家养着,她还那样小得可怜,到她姑姑家还能吃得饱,穿得暖。”英说着说着,又偷抹着泪。

张嫂心里也说不出滋味,趁着说要找那扫帚扫扫那地上的“红纸”时,偷偷走到门边抹了抹泪,可是眼中的红痕怎样擦也不能擦掉。

张嫂俯着身子打扫着,扫着扫,又从床底下扫出更多的“红纸”,那些纸有些已干得发硬了,那红的颜色已暗淡了下去。

张嫂又眼花矇眬了起来,“你别想得太多,要不就上那大医院瞧瞧吧?”

“怎么会没去呢?前些日子去了,可是……医生说现在只能保守治疗。”

张嫂说:“哎,这不就好了吗?还是能治好的,你放宽心就是了。”英没再多说了,像是累了,紧闭着嘴,只是眼角总闪着余光。

张嫂也沉默着不语。

几天后,天气有了些暖和,天色被阳光刷去了一些阴沉,明快了些,张嫂的心思好像也被刷亮了,她想着,英应该像这天的天气一样,也能有所好转的,就好像冬快走了,春的气息就要来了,这天,天还未到晌午,她想着,她还要再去看看英。

恰好,张大哥就回来了,他看了一眼张嫂,问:“是想去那霍家?”张嫂点了点头“是,也不知英怎样了?”

“不用去了,英走了,就在昨夜里,往那冰凉的地上裹着一張席了,走了,连被子也没舍得盖,走了……”

张大哥哽咽着。张嫂低声哭着:“这是什么人吖,连躺在那木床也舍不得,作孽啊作孽啊。”

张嫂越哭越凄凉,仿佛那裹着席子的英就躺在她跟前。仿佛看到英流干了泪无神的眼,仿佛看到她挣扎着自个儿铺着一卷席子,苟延残喘地睡去。

英一定是舍不得那木床,因为人死时用过的东西是不能留的,是要扔在那小河随流水流走的,她想着还要留给她的孩子们。

几天后,河流中,英的衣服流走了,英的鞋子也流走了,当然还有英裹着的那张席子也流走了。

一片阳光铺满着河面,铺在那些流走去的东西,粼粼发光,张嫂瞧着瞧着,就不自觉地又瞧痛了眼。

【作者简介】亦好:本名吴妙洁,中学毕业,一位喜欢安静的南方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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