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专栏】最后一个秀才/ 作者:张福平

最后一个秀才

作者:张福平

年轻时那会儿找对像谈恋爱,我属龙,女朋友属虎,父母私下里常叫她虎妞。听听这属相老人就害怕,况且女朋友还大我两、三岁。大几岁我道是不在乎,燕妮马克思还长马克思三岁呢,一样不影响马克思成为共产主义学说的奠基人。我没有自诩马克思的意思,虎妞也不是燕妮马克思,我们都不是伟人,也不是名人,都谓普通人,说难听点是草根。茫茫人海上苍让虎妞与我相遇,尤其是我,相信缘分,我相信这是我与虎妞的缘分,要不我俩怎么王八瞅绿豆对眼了呢。

大我几岁我父母也不在意。

父亲说:女大三,抱金砖。

母亲说:女孩大点会过日子,知道心痛男人。

我知道,他们主要惟恐我俩属相不合,担心日后我们灶台冒烟时龙虎斗,于生活不测,便写信给老家,请村里的老秀才给我和女朋友合八字。老秀才不久便给我们回信一封,信中内容简短,字是用小楷毛笔写的,点点像桃,撇撇像刀,夹杂些繁体旧字,虽小,但工整隽爽,横平竖直,字里行间没标点符号,需要我们自己断句,猛一看令人费猜,但细读慢品,还是能明白这半文半白话语的意思。老秀才给三伯三婶的来信是这样写的:堂侄见字知悉去信无别乎也因你儿我孙乎婚姻乃终身大事之马虎粗心不得也在家于你儿合大相也是上婚也至要你们二人同意四爷自很喜欢乐见其成也咱家乡大秋很好市场粮食每斤小麦三毛玉米一毛八一斤粉条五毛五分说个大概也别言不陈切切为盼合家平安农历六月十六。后来我给这封信断句,添加了19个标点符号,再念起来就不那么费劲了。

老秀才我叫四爷,是我爷没出五服的本家四弟。儿时我们这些孩子贪玩学习不用心,考试成绩不好时,除屁股挨巴掌外,再就是听他们大人恨铁不成钢的斥责说,找四爷去,让他给你们说说。四爷每次开导我时都会面带着微笑,循循善诱的说些三更灯火五更鸡的劝学古诗,讲些小时读书不用功,不知书中有黄金让我们这些孩子费解的套话,最后再结合他自己现身说事,给我讲述他少年县试获取秀才功名,荣冠乡村光耀祖坟的陈芝麻往事。四爷每次说起这些乡村旧事时,那个得意洋洋的神色是不好用语言形容的。

四爷的记性咋就那么好,都是六、七十岁的老人了,说起这些往事时一段一段的,思路格外的清晰。特别四爷讲到他们这拨四乡八镇老少秀才去县衙,在威严的大堂里被县太爷接见时,他老人家便来了兴致,四爷的上嘴唇下嘴唇嗑碰着,快节奏的张合着,唾沫星子不时的往外飞溅着,两嘴角里还挂着唾液白沫,眼仁里放着光,还有那花发稀疏,地方包围中央的秃顶脑袋,左右摇晃着,十二分的得意与自豪。我这时若是听得认真,听得目瞪口呆,后来我猜测四爷这会儿就像是找到了感觉,好似给眼前黑压压的听众做演讲,耳边听到了热烈的此起彼伏的掌声,他老人家的兴头儿还会推向高潮。

也不懂得去用鼓掌这种现代煽情的方式去激励四爷的激情,一个七、八岁的乡下孩子,根本就没有那种意识,我只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四爷的举动,我的目不转睛神色果然撩逗起了四爷的激情,他老人家当着我的面,屁股蛋离开了木制靠背座椅,向前走动两步,腰一弯,右手往前一捞,再往身后一甩,表演了一套见到县太爷时所行的三拜九叩大礼。因为四爷右手往前一捞的动作我见的多了,不解其意,心中犯疑惑,当然也是学习成绩不好挨他老人家训导的次数多了,读三年级时一次我大着胆子问他老人家,四爷,您这一捞一甩是啥意思?四爷用干枯的手掌抚摸着我的脑袋说:大孙子,你小不知道,我们是大清的子民,当然得行大清的礼数,那时我们都留着长辫子,给县太爷下跪时必须先把辫子甩到身后去,这样才显得有礼貌,尊重人。哦,是这么回事,我便学着四爷的样子,向前走两步,迈左腿,伸手比划捞一下,又挥手向身背后甩去。四爷见我这样学他,开心的手捻银须笑了。

四爷的秀才是真的,是不掺水分和假的,更不是伪造的。

四爷那张盖着县太爷方印的泛黄的棉麻纸秀才证,他在我们这些孩子眼前炫耀过。也是四爷显摆,恐怕大家信以为在自吹,不相信他的秀才是真的。一次我和玉山、羊娃、秀珍、栓牛几个小伙伴在家做寒假作业,遇见一个生僻字,争来争去的不能确定,栓牛说,找四爷问问,不就解啦,大家便收拾书包吆喝着找四爷了找四爷了,一起便去了四爷家。四爷见我们晚辈少年上门求教,心里满足,脸上高兴,嘴里说学问学问,不光要学,还得要问,学学问问,不懂就问,不耻下问,这样肚子里才会攒下学问。

院子里的四爷放下手里起粪的粪叉,取来一根长长的竹竿,领我们进堂屋,从房梁上挑下来一个落满尘埃的蓝花布包,他先用手拍打上面的浮灰,又鼓起腮帮嘴里含风四下里吹吹,这才里三层外三层的打开,先取出几本纸张早已泛黄的,里边插页上绘着朱红色龙的腾飞画面的线装《康熙字典》,戴上圆砣砣铜蚂蚱腿老花镜,给我们找那个难以辩认的生字,接着又从一本《千字文》书里取出一张棉麻方纸,两手在地上轻轻地摊开,对围拢在他身边的我们说,你们看,这就是我读书取得的功名,也就是现在所谓的文凭,县太爷发的。

大家出于稀罕,都想自己拿到手里看看,掂掂功名的份量,但他老人家不允,只能由他两手捏起,一一举在我们眼前,让大伙过目。我们一个个睁大双眼出神的瞅着,特别是栓牛,小蚕豆眼睁得圆圆的,眨都不眨一下,目光随着四爷的双手移动,嘴里不由自主地发出“啧、啧啧……”的惊叹声,感到四爷这民办老师太厉害了,太有学问了,四爷的那张棉麻纸功名,一段时间成了我们孩子们课外热议的话题。

后来我听四奶说,四爷考取秀才时才十二、三岁,有点像现在人们所说的神童,如果不是当年时局不稳,乱象丛生,民国取代大清,废除了科考制度,以四爷的聪颖,前程不可限量。四奶就是那个时候由父母包办,将她许配给小秀才神童拜花堂成亲的。四爷的那张棉麻纸秀才证来的实属不易,按理说县太爷在县衙接见他们时,照常规是该当场颁发文凭的,这样一向肃穆的大堂里气氛会更热烈,结果会更圆满。可当时不知咋球搞的,没有当场颁发。四爷他们这些人中有个老秀才,人圆滑,想得多,也是以往秀才们传下来的潜规矩,说县太爷是想要那个开墨钱,又不便明示,咱们各自回家准备吧。大家心照不宣,有的准备了一些麻钱碎银,有的准备了糖酒糕点,四爷则买了两升上好黑籽麻,相约改天再去县衙拜见大人,以便领取秀才文凭。

当四爷他们揣着银钱拎着礼物再次来到县衙时,县太爷已不见了踪影,仅见到一位看门的更夫。老更夫没给他们打开厚重的朱漆斑剥脱落的县衙大门,只从门缝里瞅了他们几眼,当确认他们真是秀才不是乱党贼寇时,才打开了门上的一个小门洞,从门洞里递出来一张张秀才证,打发他们回家。四爷他们怀着一腔感激涕零,将礼品碎银都交给了老更夫,并再三拜托他转交县太爷大人。四爷他们回到家乡不久,村里一些年轻人开始拿剪刀剪辫子,这时四爷才慢慢得到一些被风飘荡,吹得支离破碎流传到村里的讯息,原来时局动荡,在位仅三年的宣统皇帝昭示天下宣告退位,孙中山接着成立了中华民国。四爷得知宣统退位后,心里懊悔极了,跺着脚连声说,怪不得县太爷跑了,怪不得县太爷跑了,我借钱买的两升黑籽麻,便宜了老更夫。这也不怪四爷他们这帮穷酸秀才,谁也没长前后眼,加上我们那地方本来就是穷乡僻壤,消息闭塞,上当受骗也在所难免。

去冬来,风水轮转,眨眼间到了民国38年,中华民国由蒋总统介石带到了台湾,四爷的家乡变成了中华人民共和国,这年四爷贵庚五十挂零。五十岁的四爷受二伯的来信诱惑,不久便动了别妻离子出远门闯西北,当农民工的念头。翻开尘封的农民工档案,四爷应属于新中国涌动的第一拨民工潮。四爷不像三伯他们年轻人有力气。四爷的优势是有文化,肚子里有墨水,解放后村上在夫子庙堂里办村小,老支书有意聘请四爷当老师,给娃娃们教书认字,可四爷不肯,四爷惦记着出来当工人。四爷动了离家出远门当工人的念想,还有一个不便言传的原因。我们那解放时农村进行土改,分恶霸陈大肚和其他地主的田地财产。

四爷有文化,出身贫苦,土改工作队就指定他当村农会主席,做具体工作,带领翻身农民斗地主、分田地。农会还有几位委员,都是同村人。土地丈量分到户后,接下来分地主家的财产,穷人们涌进地主家牵骡子赶牛吆猪拉羊分农具大车桌椅板凳。到分地主恶霸的细软时,四爷发现几个农会委员背着他做手脚,悄悄地把值钱的好东西掖藏起来,偷偷拿回家,据为己有。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手脚不干净,变着法子贪污,多拿多占。这让四爷很生气,除了对其当面批评指责,还向工作队反映,有点犯众,惹了一些人。于是这些人就拉帮结伙,造谣生事说主席手脚也不利索,往四爷身上泼脏水,攻击四爷。一天柳柱他爹就话中有话劝四奶,说:干板直正,饿的牙痛;糊弄瞎捣,吃得傻饱。意思是让她劝劝四爷,什么事儿别太认真,都是乡里乡亲,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又不是拿你家的,何苦呢。土改工作队的个别人偏听偏信,就停四爷的职,让他靠边站接受审查。审查中的四爷先是有点委屈,窝火,更有些高处不胜寒,出头的檩条先烂的感觉。待他三个月的审查终了,结论为全是诬陷不实之词,工作队让他再当农会主席时,四爷说啥都不干了,死了心的要出来当工人。

四爷出远门当铁路工人,缘于二伯的一封家信。二伯从朝鲜战场负伤回国,在秦州西干局北道埠铁路材料厂当公安,持枪牵狗站岗放哨护厂巡守看路料。西干局的主要任务是修筑天水兰州铁路,工期短,工程量浩大,急需大量人手,二伯便写信回家乡,替工程上招收人手。二伯的信是写给一年追着庙会,在集市上做肉包胡辣汤三伯的,也就是我现在的父亲。三伯不识字,文盲一个,便拿着信找四爷。四爷看着信,三伯问,俺二哥信上说啥?

四爷目光离开信纸说,西干局招工哩,老二来信说,问你去不去?若去,可多带些村里的年轻人去,有他担保,不用考试就能录取,路费还报销。

信上还说啥,要不要做饭的?三伯心里没底,但有手艺,会抡炒勺做饭,还会煎水煎包,做糊辣汤,便像瞎子问路样继续问四爷。

四爷晃着手里的信纸说,老二讲当铁路工人比种地强,同样出力流汗,可每月开工资,吃用不愁,坐火车还有免票。

啥叫免票?每月开多少钱的工资?

信上没写,就一张信纸,说去了就知道。

就一张信纸,但内容四爷还是贪污了一些,如二伯信上说的铁路工人以后住楼上楼下,玻璃窗户玻璃门,使电灯电话,用自来水拧一下,这些令人憧憬向往的话四爷就没给三伯如实传达。农村不久要实现“种地用铁牛(拖拉机)”,“点灯不用油(电灯)”的前景,对喝了一肚子墨水的四爷充满了诱惑。但应该说,四爷看罢二伯的来信后,年过半百的他在农会“窝里斗”的氛围下,是动了出来当铁路工人的念想的。很快,在四爷的鼓动串连下,三伯他们纠集了村上二十多个青壮年,在翌年开春青黄不接时,搭上西去的火车,路上啃干饼,喝凉水,坐了五夜六天,才来到古秦州北道埠火车站,识字的四爷怀里揣着二伯的那封信,带人走下破旧的火车车厢出了检票口,还没来得及打听着铁路材料厂,就被几个手举铁皮喇叭招工的人给喊住了,问他们愿不愿意当工人。

四爷说,你们咋知道我们要当工人。

其中一个招工的中年人笑了,说看你们出门成群结队的,一个个背着十字花包袱,准是来这里找工作,铁路上工作多的很,你们就来修建天水兰州铁路吧,过两年铁路修通了,大家伙可以免票坐火车。

一听说以后可以免票坐火车,三伯与其他年轻人都笑了,人群里坐在包袱上的柳柱说,那个龟孙愿意掏钱坐火车。三伯把嘴对在四爷的耳朵前悄声说,看来俺二哥信上说对了,咱还去不去找老二?

四爷压低声音说,眼下不用急着找,咱出来就是为了当工人修铁路,如今是瞌睡碰上了枕头,饥肠空肚遇上了白面馒头,咱大家伙就在这报名当工人。

招工的中年人仿佛听见了四爷说的话,急忙关切的问,你们是不是都饿了,走走走,大家跟我先吃饭,白面馒头管饱吃,吃饱了咱们再造册填表登记当工人。

招工时的这顿免费午饭让四爷三伯他们念念不忘,后来常常与我们晚辈提及。四爷他们在火车站东边的苇席饭棚里吃的并不是什么山珍海味,仅是每人一大瓷海碗洋芋粉条白菜豆腐烩菜,外加管饱吃的热腾腾的白面馒头。白面馒头四爷吃上三个就饱了,三伯与柳柱、二奎、根松这群年轻小伙子每人吃了七、八个才觉着饱。特别是柳柱叔,他怕招工的人笑话他饭量大,就菜抓馒头时索性把三四个馒头两只手间一挤,变成一个大馒头,低头狼吞虎咽起来。还有根松叔,吃完那碗烩菜见碗底还有油花,还伸出舌头舔了一阵菜碗,让招工的中年人看了许久。招工的中年人瞅着三伯他们这些人的吃相笑了,他对撂下空海碗的四爷说,年轻人能吃是好事,吃饭看干活,修铁路的活重,但口粮标准也高,基本上每人都是四、五十斤的定量,粗粮少,细粮多。这时过来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胳肢窝里夹着一叠麻草纸招工表格,问和四爷闲唠的中年人:仲主任,咱们开始登记吧。

仲主任看看四周或蹲或站吃饭的三伯他们,见大部分人都放下了海碗,有些人还打起了饱嗝,这才对四爷说,咱们登记吧,你们中间谁会写字呀?

还吃着馒头的柳柱耳朵尖嘴快,用筷子指着四爷说,俺四叔是秀才,他会写字,俺们村过年时家家户户的对联大都是四叔写的。

啊,老先生是秀才!失敬失敬,那就劳您讨神了,仲主任有点惊讶的用尊重的口气说。

四爷也不客套推让,吩咐身边的三伯说,老三,打开我的包袱,取砚台笔墨来。

三伯解开四爷的十字花包袱,取出他随身携带的文房四宝,砚窝里倒点水,手握墨棒先给四爷研墨。四爷和那个戴眼镜的小白脸年轻人对坐一张吃饭桌子,摊开招工表格填写起来。

写着写着,四爷的那手漂亮隽秀的柳体小楷毛笔字引起了仲主任的兴趣,便靠近问四爷,先生您是那年的秀才,字的功夫不浅啊。

四爷谦逊地答道,宣统三年,见笑见笑。

三伯见招工的夸四爷,也凑前起哄,四叔十二、三岁就考取了功名,若不是改朝换代,四叔弄个状元举人不成问题。

都胡说些啥!新社会啦,哪这么多废话,研墨!四爷瞪了三伯一眼。

当天晚上四爷等人住在工务处的招工帐篷里,他们在这里头一次见到了电灯,祖祖辈辈习惯了豆火油灯的农民,新鲜中反觉得电灯明亮刺眼。特别是柳柱,手拉电灯开关细绳,嘴里说着开啦关啦关啦开啦,像孩子似的拉个不停。灯光下人人打开行李包袱,铺盖卷铺在地上松软的麦草上,准备美美的睡一觉,以解几天来的舟车劳顿。这时二伯闻讯赶来,看望四爷三伯及老家来的乡亲。原来招工的仲主任与二伯是战友,填完招工表三伯向仲主任打听二伯,说起二伯的姓名,仲主任说知道知道,等一会我就打电话告诉他。

二天早上四爷他们住的帐篷前停了几辆敞篷汽车,仲主任按照花名册喊人,喊谁谁就背着包袱卷上汽车,四爷他们的帐篷里一口气喊了21个,却没有喊四爷的名子。三伯他们一个村子的21名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与其他地方来的新工人,分乘几辆汽车去了天兰线中间的几处石头山下,参与劈山放炮开山洞的筑路工作,帐篷里仅留下了四爷和他的铺盖卷。四爷留下了,留在工务处机关,跟一个外号叫老枪的小个子处长当文字秘书。

四爷跟老枪当秘书不到半年,五、六个月里马不停蹄的跟着老枪东奔西走,不是宝天线下雨塌方泥石流断道组织救援抢通,就是天兰新线铁路赶工期,检查筑路工程质量,确保1952年10月1日提前通车兰州,向国庆三周年献礼。五、六个月里四爷与老枪天天接触,也从老枪这位三八式的老革命身上感受到共产党干部的许多优秀品德。四爷是三朝子民,经多见广,他常拿老枪和晚清的县太爷及国民党县党部的官员相比。老枪出身贫苦,世代务农,工作求实,事必亲躬,说的少,做的多;县太爷夸夸其谈,空泛其词。

老枪作风简朴,与职工见面拍肩膀握手称兄道弟,下施工现场与职工同吃同住同劳动,没有官腔不端架子清正廉洁;国民党县党部的官员走乡进村吆五喝六,前呼后拥酒肉招待,临走时索红包要土特产贪婪无比。四爷感慨说,要不国民党败退台湾共产党毛泽东坐天下,此乃顺天意得民心乎。四爷给老枪当文字秘书干的很轻松,老枪召集手下的人开会讲话布置工作,手里基本上不拿讲稿,三言五语干脆利索没有废话赘述,既是有讲话稿上报材料也由他夜里加班自己动手写,四爷的任务就是替老枪纠正文章中的错别字,老枪还谦虚地称四爷为一字之师。

五、六个月的时间里老枪仅给四爷布置了一件事,就是让他抽空用隶书体写一幅三国志中诸葛亮的《出师表》。老枪检查天兰新线甘谷路段工程时,得知甘谷是三国名将姜维的故里,便想起了诸葛亮的《出师表》,觉得四爷的毛笔字耐看,就让四爷挥毫书写,悬挂在办公室,借以表达老枪响应西干局王世泰局长的号召,提前修通天兰新线铁路的决心和勇气。

这段与老枪相处的一百多天里,还有一件事对四爷触动很大。天兰新线铁路出北道埠百十公里处,有一座卦台山,相传人文始祖,三皇之首的伏羲在此山顶长时间上观天象,下察地理,远眺逶迤群山,近瞅翻滚渭水,偶得大自然启发,苦思冥想,终于画出了阴阳八卦图,开创了朴素的两元论、两分法,及物质世界相生相克,追求平衡与和谐发展对立统一的初级辩证唯物主义,启迪了中华远古文明,结束了我们祖先结绳纪事的愚昧历史,引领他的氏族众生走向发展与繁荣,当地民众称此山为卦台山,也叫画卦台。西干局修天兰铁路,要在此山脚下打一山洞,好让火车穿越而行。

开山的炮声惊动了附近的百姓,他们不约而同的来到山上,在明朝时期修的伏羲庙前,传说伏羲爷亲手种植的龙柏树下跪倒一片,为他老人家烧纸焚香,祈祷伏羲爷再显神灵,保佑四方众生。这些群众烧过香磕完头,便集体来到山下的卦台山隧道前,与开山洞的筑路工人理论,说炸山惊动了伏羲爷的魂灵,破坏了此处的风水,欲阻止隧道施工,有个别情绪激动的农民兄弟,还和筑路工人发生了肢体接触,柳柱就挨了老乡几拳头,事态有失控的危险。事情传到西干局,有关部门立即派出公安三营前往卦台山,守卫材料厂的二伯也去了,持枪荷弹保卫施工现场,保护筑路工人,双方形成了对峙状态。老枪闻讯后,为迅速平息事态,不给国民党潜伏敌特可乘之机,立即带四爷赶赴事发地,他先撤回公安三营,耐心细致地向农民兄弟宣传要想富、修铁路的重要意义,苦口婆心的做聚众闹事群众的思想工作。

老枪站在一处土台子上对农民兄弟说,伏羲爷当年在此画八卦,解迷惘,是为他的氏族子民解混沌,求发展,得幸福。如今共产党、毛主席带领我们劳苦大众翻身得解放,在此修铁路打山洞,就是为了咱们四万万中国人民求发展,得幸福,也是为了咱们西北人民世世代代过上好日子,将来火车路修通了,大家再也不用骑牲口徒步出远门,我请大家坐火车去省城,上北京逛京城,大家说对不对?好不好!如果谁想来拿工资当工人修铁路,现在就可以报名,我就在这给大家办手续。老枪的话仿佛像一盆甜水,送进了群众的心田上,滋润到百姓的肺腑里,农民兄弟的激昂情绪平息了,他们不但人退了,还有几十位青年农民当场报名,当工人修铁路。

后来柳柱说,当地老乡可好了,他们响应当地政府支援筑路的号召,还经常把自己种的洋芋白菜萝卜,自己做的呱呱面皮凉粉小吃,送到隧道施工现场,卖给柳柱他们工人,改善施工人员的饮食生活。四爷事后经常说,他最敬佩的共产党干部就是老枪等人,这事若放在国民党时期,不说开枪打死几个,打死几个人算个屁呀,不跟用脚碾死几个蚂蚁一样,要么起码也要统统抓起来,判个现行反革命罪,破坏生产罪,关个十天半月的,先罚款,后放人。

群众退去后,这天下午老枪带四爷爬上了卦台山,来到山巅处的伏羲庙朝拜。老枪先在庙里的古老松柏间转着圈看,又瞅瞅山下波涛汹涌的渭河水,最后走到庙宇里,站在身披兽皮腰缠蓑衣的伏羲爷坐像前,伫立沉默很久。

四爷在旁边小声问,看不出处长您对伏羲爷的掌故了解得这么多,给老乡们做工作解释起来一套一套的,您是怎么知道伏羲的?

老枪说,实不相瞒,以前我跟部队在豫西打游击,在中原和国军作战,那些地方有不少伏羲庙,女娲祠,我们特务营里有个文化教员,燕京大学毕业生,学历史的,对中国古历史知识了解很多,我脑袋里的这些东西,都是那时打仗间隙部队休整时,上文化课认字时听他说的,挺有意思的,想不到今天用上了。

四爷说,我下山去买点香火蜡烛,给伏羲爷烧烧,保佑咱们的人平安打洞。

老枪挥手制止四爷,不用不用,咱们不搞迷信那一套,心里有人文始祖就行了。老枪突然立正站直了,脱帽向伏羲坐像行三鞠躬礼,四爷也跟着向伏羲坐像鞠躬行礼。

二人行完礼走出庙宇,再次来到院子里古老的翠柏前,老枪用手指着东边一路咆哮奔涌的渭河对四爷说,秀才,你看山下河水的流向,是不是在大地上画出了一个阴阳蝌蚪图?

四爷不看还罢,他顺着老枪的手指方向望去,看后心里禁不住暗自惊叹,嘴里应声说:像!像!!真像!!!

老枪自言自语说,现在我才领悟了那个文化教员讲的话,为什么中原有那么多伏羲庙,女娲祠?

为什么?四爷追问道。

老枪说:那是梢,这是根!

四爷听了有些犯混,心里不解,但老枪已甩开大步下山,四爷赶快跟了下去。

末的一天,外出检查工程的老枪突然对跟他上车的四爷说,你别跟我了,咱们西干局在北道埠新建了一所职工子弟小学,那里缺老师,你这样一肚子墨水的人成天跟着我瞎转,为我一人服务,糟踏了你满腹学问不说,也对不起咱们铁路上渴望求知的孩子们。

四爷听后愣了一下,转过神来对老枪说,处长,让我跟着您吧,您的身上有一种与别人不同的东西,我还想跟着您。

老枪笑了,对四爷解释道,不是我不要你,是学校那边太需要你这样的人才了。咱们国家的前途,民族的希望在孩子,不能让他们成为新文盲,睁眼瞎。还有这个小学校长你猜猜是谁?他就是我给你讲过的当年我们营的文化教员,他知道我身边藏个秀才,非要你不可,我能不放人吗,我这是忍痛割爱。

老枪这么一说,四爷想起了三个月前的那天上午,一个戴金边近视眼镜的瘦高个年轻人找处长,老枪在办公室接待了他。四爷给那人沏茶后来到隔壁房间,捉笔写《出师表》,断断续续听见两人的对话。老枪说,把你从宣传处挖出来,筹建学校,你不会有想法吧?

科长不当,去当校长,官越坐越小,能没想法吗,不过现在想通了。那人说。

共产党坐天下不是为了当官,而是要干大事,要为人民群众谋幸福。在道北给你划出28亩8分地,建咱们的子弟小学。

那人说:太大了,老团长,我代表孩子们先谢谢你。

不大,我是顶住阻力,才要了这么一块地,你们要给我用好。

这是张子弟小学的平面规划图,请你过目。

我们的眼光要长远,不但盖教室,还要有娃娃们玩耍的地方。学校将来发展,也要留有足够的余地。要让我们的下一代,下几代在阳光下健康成长。

教师怎么办?我现在还是光杆司令。

老枪说,从筑路工程部门技术人员中找,还有内陆支援来的知识青年,调一些人给你。栽下梧桐树,不怕没凤凰。只要你看上,这边我放人!

四爷依依不舍的离开了老枪,去新落成的铁路第一子弟小学当国语老师。有次学校开教务会议,四爷当着校长的面抱怨,说不该让他来学校哄小孩。瘦高个鼻梁上架着金边近视眼镜的校长笑笑说,你这五十出头的年龄,一米八的大块头,成天陪着小个子年轻处长转悠,知道的说你是秘书,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处长,他是随从。

四爷听后乐了。想想也是,起初有几次他跟老枪下施工现场,步子迈的大些,走在了老枪前头,迎上来的工人争先恐后的与他握手寒喧,冷落了老枪,这种场面他自己也觉得很尴尬,后来再不敢走在前头了,每次跟着老枪下去都是刻意的放慢脚步,缩小步幅,与老枪保持七、八步远的距离,即凸现了处长老枪,又能随时随地的听到召唤。不过老枪不在意,说和谁握手都一样,都是在传递交流一种感情与信任。

四爷这样从小精读过四书五经,满腹经纶学问的人,去教六、七岁的娃子们学文化,那是绰绰有余的,连校长都说有点大材小用,承诺以后西干局办中学,推荐四爷去教中学生。四爷说我就哄小孩吧,咱就是当娃娃头的命,我认命。校长问:此话怎讲?四爷说,我若是不出来当工人,解放后村子里办村小,还得哄小孩当娃娃头。四爷跟老枪时三天两头下施工作业现场,这时便拿他教书的差事和三伯柳柱等人的工作比,他们出的是什么力?流的什么汗!我哄孩子风吹不着,雨淋不着,还受人尊重,走在马路上学生见了喊老师不说,还举手敬礼,连家长见面都客客气气的,新社会当老师地位高啊。

四爷进铁小当娃娃头,在他乡遇见了知己。铁小的教务主任和四爷是同乡,两人说话很投机。教务主任比四爷小两岁,解放前民国交通部修天兰铁路,在天水成立工程局,为方便筑路工人子女上学,便从陇海区铁路局所辖扶轮学校,抽调部分教师,来这里组建扶轮铁路小学,教务主任便来了,不过他那时还不是主任,是老师,主任是他筹建新铁小时才走马上任的。教务主任很倚重四爷的文才,虽然四爷给孩子们上语文课之乎者也的,个别学生家长有意见,找到学校反映,但主任不在意,主任袒护说,这就是我们铁小的特色,它山之石,可以攻玉,老秀才古文底子深厚,人才难得,我们应发挥其学长,为新中国建设所用。有次教务主任带四爷对学生家长走访,来到铁路工房三院,这家出那家进,家长个个伸出大拇指,用生硬的话语夸四爷,你的教国文大大的好,原汤原汁,哟西哟西!

回学校的路上主任说,听听,家长都在表扬你吧。

我咋听着他们说的不像中国话?什么哟西哟西,什么原汤原汁,那是原汁原味。四爷纠正道。

主任笑了,他们是日本人,从东北、华北过来的日本铁路技工,参与修建天兰铁路,孩子都在咱们铁小读书,工房三院就是西干局专门给他们修建的。

四爷说,我说房子咋恁讲究,还有套间走廊客厅小厨房。

一天下午放学前,有两个小学生到办公室找四爷,央求老师给他俩各写一幅毛笔字,回去临帖习字。

四爷问,你们叫什么名字?

高点的孩子立正回答:我们都读五年级,我的叫村山一夫。

那个矮胖的小男孩说:我的叫于岗龟子。

四爷一听名字就知道他们是日本小学生。他们敢于冒昧大胆求字,一点儿不怯生的行动,让四爷打心眼里喜欢,便满口答应,当即摆出架式,摊宣纸于桌案。孩子因为是习字,四爷研墨时稍加思考,用柳体楷书挥毫为他们各写一幅唐朝诗人李绅“锄禾日当午”的《悯农》诗,及杜甫“好雨知时节”《春夜喜雨》的五言诗,墨迹晾干后送给村山和于岗。村山一夫和于岗龟子接着四爷送给他们的字帖后,高兴的一个劲儿向四爷深深的连连鞠躬。

四爷再次去工房三院家访时,看见他的这两幅字帖被日本学生家长装裱后,恭敬地悬挂在客厅正中央墙上,当做艺术品欣赏,心里那是不一般的感动。

爷不但哄娃娃,不久他还哄开了大人。西干局为了以后的铁路建设发展需要,在现有职工中摸底,发现文盲职工占总人数的五分之四左右,王世泰局长知道后大吃一惊,立即给有关部门部署说,毛主席老早讲过,没有文化的军队是支愚蠢的军队,这样的军队是要打败仗的。我现在强调,没有文化的铁路队伍仅是支出憨力的队伍,这样的队伍是管理不好铁路的,立即在我们的队伍中着手文化扫盲!西干局就在管内的学校办起了识字班,给大批的新工人扫盲,让筑路职工轮流到学校学习,四爷就白天哄小孩,晚上哄大人。四爷的学生里惟我父亲三伯苯,连续参加了三期识字班才脱盲,摘掉了文盲帽子,调进北道埠铁路地区职工食堂,干起了他做饭炒菜的老本行。柳柱、二奎等年轻人聪明好学,三个月就认了五百多字,脱盲后报考铁路职工学校,分进机务班学习,毕业后进机务段当司炉跑车,往筑路工地送路料,直到考上司机,后随工程局修兰州新疆铁路,把火车开到了乌鲁木齐。

四爷晚上哄大人时教的多是古文,有《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等。四爷认为用这些东西教大人识字,朗朗上口,好懂易记。四爷自小学《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等,对它们记得牢,烂熟于心,倒背如流,拿出来就能指着用。四爷把这些东西背诵着刻成蜡版,用油印机印在黄草纸上,装订好发给扫盲的职工,然后在课堂讲上。四爷讲《三字经》里的“昔孟母,择邻处”讲得津津有味;解《千字文》里的“盘古开天地”解得摇头晃脑,之乎者也;说《百家姓》说起了山西的大柳树,联系起了在座的每个人的姓氏。四爷强调说,中国的姓氏很独特,也是一种文化现象,人群中能区别,即简单,又好记。

四爷解析《千字文》里的盘古,还巧妙的把盘古开天的故事和铁路结合在一起。四爷说盘古撑破巨大的鸡蛋后,轻的东西向上飘升,成了天,重的东西落下去,成了地,盘古怕天地再合上,就双手撑着天,两脚踩着地,从此天地间有了人,有了山水,有了大地。四爷说咱们再看看铁路的标志,每个人帽子上的路徽,路服上的纽扣,就是由艺术的工人两字组成的。其中工人的工字,像不像咱们往兰州铺设的钢轨,上顶着天,下踩着地,以后这轨面上还要过火车,承载重荷,这就是咱们工人的工字,路徽的含义就在于此。嗨,铁路的路徽,路服上的纽扣经四爷这么一讲,立刻鲜活了,把工人当家做主的积极性,自豪感激励了出来。在教室后边旁听的戴近视眼镜的校长,同乡的教务主任,还有招四爷当工人的仲主任,也来参加扫盲,个个都听得拍案叫绝,带头为四爷的文化课鼓起了巴掌。一拨拨职工在学校的速成识字班里脱了盲,掌握了文化的工人兄弟再回到筑路工地,人也变得聪明了,想方设法搞起了技术革新,像筑路施工作业时的高杆运土法,抽渭河水冲刷作业法,索道滑车送料法,连环爆破作业法等,都是各处筑路工人扫盲后发明创造的,大大加快了筑路施工进度,为提前铺轨通车兰州创造了条件。

虽说四爷白天哄娃娃,晚上哄大人,天天站着,嘴里不停的说,半夜还要批改小孩大人的作业,口干舌燥的,人累些,可他很满意,感到今生今世唯有在铁路做事情,一肚子学问才算有了用武之地,惟独不快的是铁小执行前苏联的教学规程,考试检测用五分制测评,这让四爷很看不惯,如梗在喉,不吐不快,便常常私下里或在公开场所发表不满言论。他多次找到校长教务主任反映,说咱们华夏泱泱大国,上下有五千年的文明史,培养子孙后代读书学习,怎么可以照搬外国的教学规程?1952年10月1日天水兰州新线铁路通车庆贺时,四爷作为西干局教育系统的先进代表,受邀不掏腰包白坐火车去兰州开庆祝大会,在装饰炫丽多彩的车厢里见到了首长老枪,也迫不及待的向老枪渲泄他内心的不满。说着说着,这时苏联铁路专家正好从车厢走过,到餐车用餐,老枪急忙使眼色制止他,劝他别胡说。四爷说,怕啥,脑袋掉了碗大个疤。幸亏苏联铁路专家大多听不懂华语,若不然,四爷非捅出篓子不可。

四爷在兰州参加完天兰铁路通车及国庆三周年10万人庆祝大会,受浓浓的庆祝大会气氛感染鼓舞,不花钱白坐火车返回学校后,觉得为了子孙后代,政治上翻身当家做主人的他,有责任有义务有必要,向上级有关部门谏言,反映教育界当前存在的问题。四爷便奋笔疾书,连着赶写了几封书面材料,向政务院,国家教育部,省教委反映情况。这就是四爷的酸腐味儿书卷子气,不识时务,拿棒锤当针认,太幼稚认真了。解放初中苏关系多好,社会主义大家庭,我喊你老大哥,你称我小兄弟,好得吃喝不分,跟恋人似的。教育部省教委的有关负责人办事也很认真,在四爷的书面材料上做了批示,层层转批回了工程局。工程局有关领导见了四爷的书面材料很生气,天兰铁路通车后,毛泽东主席从北京发来贺电:庆贺天兰路通车,继续努力修筑兰新路!号召筑路职工一鼓作气向西修路,打通兰新线,工程局上下十余万筑路大军正齐心协力修路,你这不是添乱嘛。添乱归添乱,但又不能不管,不管没法向上面交待,便指派一名职教科的干部,坐火车来到铁小了解情况,找四爷谈话。

从此四爷的处境有点不妙,学校先是以支教的名义抽他到沿线小站哄娃娃任教,不久又调他到兰州以西,刚通车的大柴沟新建铁路小学当老师。反正是东风压倒西风,把四爷刮得越来越远,越来越西。

四爷失望了,失望中多少有些惆怅,带点莫名其妙。四爷最后一次坐火车不掏钱,被遣返回家乡劳动改造,那时我刚在村东头的夫子庙里报名上学。

十一

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四爷先是被东风刮到玉门,又被西风一下子刮回到家乡,他觉得这些年自己的人生又画了一个圆,重又回到了原来那个扛锄头握粪铲种地拣粪的起点。四爷回到家乡随社员日出而作,日落而归挣工分修理地球,说话少,干活多,倒也相安无事。四爷劳动改造一年多,村里外号叫铜烟锅的老支书找他,让他去夫子庙村小当老师,教我们读书。哄谁哄!

铜烟锅用摩得灿黄发亮的铜烟锅又装了一锅旱烟沫子,递给四爷,划火柴给四爷点上,一口价:按壮劳力记工,另每月三块零花钱!

四爷答应了,他重拾教鞭,当起了民办老师,站在讲台上为我们上课,生产队为他每天记12个工分。学校这时彻底废除了前苏联的教学规程,四爷知道后一声没吭,好似这事与他没任何瓜葛,没事人儿一样。

三年困难时期我跟三婶坐火车出来,找当铁路工人的三伯,躲避饥荒,四爷还在村小教书。那时我读三年级,心里觉得奇怪,四爷激励大家学习,为啥不把他以前考取秀才功名的事情向全校同学们说说。没几年文革开始了,栓牛给我来信说,城里的红卫兵来到我们村,搞串连造反,四爷理所当然的被清除出了民办教师队伍,没几天四爷放在房梁上的线装古书也被红卫兵搜出来,一把火烧了。

栓牛信里说,破四旧这事都怪玉山,他的嘴太快,掖不住事。

春去春来,时光流转,四人帮垮台,全国实施改革开放。这年夏天我遵循四爷来信的嘱咐结婚,领着外地媳妇虎妞回家乡一趟,再次见到了四爷。四爷这时已成了耄耋老翁,腰身佝偻,目光混浊。起初他见了我们小俩口,以为是县史志办来的人,用漏气的嘴连声说:秀才证烧了,二十四史烧了,康熙字典烧了,文革中都烧了!盛世修志。原来是县史志办的同志多次登门造访,欲征集四爷保存的古书文物。我和媳妇从四爷家出来,来到幼年读书的夫子庙村小原址,当年的破庙已翻新,旁边新起了一座三层教学楼,校园入口右侧立一块黑色大理石功德无量碑,上面记载着村民助学建校捐资人的名单,我驻足看了很久。

四爷的姓名赫然镌刻在上面,他捐的最多,三万五,排在最后。

作者简介:

张福平,笔名:弓长,现居甘肃省天水市。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铁路作家协会会员。

先后在《飞天》、《中国铁路文学、文艺》、《工人日报》、《中国老年报》、《人民铁道报》、《甘肃日报》、《甘肃工人报》、《西凉文学》、《天水日报》、《天水文学》、《共产党员》、《兰州晚报》、《五月花》、辽宁《夕阳红》等路内、外二十多家报刊杂志发表小小说,中、短篇小说及散文、杂谈等。若干作品获省、部级文学评奖,并收入不同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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