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慧珍：油菜花儿香 / 开普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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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关将至，乡村日渐热闹起来，爆米声伴着孩童的打闹声一浪高过一浪。出太阳的日子，池塘边的木槌伴着一群妇人将要购置年货的说笑声不断飘向空旷的田野，田间栽种的油菜此时还是矮矮的个儿，时有扛着锹的大伯细叔们在泛着深绿的田埂边站立。他们时而弓身铲一锹泥“啪”地填在干涸的鼠洞上，随后用力踩紧；时而弯腰一口气把向里的一边畈埂削得光滑无一杂草。直到泛着波光粼粼的池塘闹声渐去，缕缕炊烟笔直上升，随着轻淡的风弯向一边，继而散将开来，吹向田间。田间干活那瘦瘪的肚皮仿若听到锅里饭菜裂嘴的欢笑，扛着锹的身影才恋恋不舍地回到鸡泼狂吠的村庄。

那些平日被搁置一旁早已空空的坛坛罐罐，总算一个个被洗刷干净擦得放亮。里面填塞着长方不一的泡米糖粑，糯米糖粑，芝麻糖粑。如果油坛里还有预计能接到第二年油菜籽出油够吃的话，那么馃一些薯条苕片糯米果外加一盆萝卜圆子，对于一个孩子来说，那将是一个太事得不得了的年！（形容非常丰盛）

掌灯时分，一家人喝完豆粑煮青菜，稚嫩的舌头还在碗沿旋转时，灶里的劈柴便悠然地舔起了锅底，映红着奶奶的脸。偶有一两声噼噼啪啪的响从灶膛传出，奶奶笑得如菊花的眼角总会溢着彩来，她搂着他的孙儿不让近到锅前，只是望着同样满脸喜悦的父亲。站在灶边的父亲握着自做的竹柄铁丝捞在油锅中有着节奏地左右上下拂动着。他不慌不忙捞好浮起来的糯米果，晒得竖硬的糯米果因为油的沸度而变得酥软脆嫩起来。阵阵油香吸引着左邻右舍的大娘细婶们前来，大家边尝边商论着薯条的做法，馃果的技巧。今晚你家炸点苕丝，明晚他家馃些麻花，那香喷喷的菜油香弥漫着夜幕后的村庄，不知温暖着多少人的梦乡。“富得流油”——这句来自爷爷眯着双眼含着烟斗的嘴里不紧不慢地吐出，也就深深地印在我们幼小的心灵，充盈着我们那个渴望吃饱肚皮的年代，甚至是几代人的梦想。难怪爷爷常常在地头掬起一把土，放在掌心用力地挪着，挪着。难道泥土也能挪出油来？

过年家长是极少打骂小孩的。孩儿们难得在盛大的节日里尽情地玩耍，也就因为难得的放纵，一番玩闹后，总会有个把孩儿“吹喇叭”下场。路过的大人看到流着鼻滴的小家伙，总会笑着打趣说，“你又在打油啊”！“是的是的！他又在打油，不但打油，还打了好几斤！”众孩起哄道，那个哭泣的小儿马上就会破涕而笑，接着又是一阵疯笑追打。

大人们所说的打油，是油菜成熟的季节。进入五月，那绿油油的豆荚就会密密麻麻错落有致地结满枝竿上，一粒粒饱满而又圆溜溜的菜籽就藏在那纤细的绿荚里。枝杆上金灿灿的花色渐渐褪尽，一望无际的深绿转为浅黄，随着菜籽一天天的饱满，杆儿便俯下身去，俯下去。镰刀在阴霉的角落一夜变得霍亮，割倒的油菜在阳光的热烈相吻下，随着竹板响声，成千上万亿粒计的菜籽便纷纷蹦将开来。经过晒，筛，整后的菜籽滑滑的从欢笑的指间滑过，装进篾萝。那平日闲着的榨油坊在一翻扫帚欢舞后，挺着大肚子的蜘蛛王侥幸地从布满灰尘的窗户缝逃脱。用绸布扎成的红花系在从横梁垂下来如手腕粗的绳索上，随着男劳力高亢的呐喊，健壮胳膊荡起的长长弧度，猛烈巨大地撞击声把围拢看稀奇的孩子们吓得如鸟状飞出油坊，老鼠低头夹着尾巴仓惶逃窜，蚂蚁扬须拂眼绕路而行。当光着膀子的男人们，背上豆大的汗珠随着来自己胸腹发出的浑厚吼声相互凝聚，然后纠结着滚淌下来渗湿了扎得紧凑的红腰带，油的清香随着力气与声响如长着的翅膀飞溢了方圆十几里，男女老少争先恐后挑着交公余下的菜籽像赶集似的从四面八方奔涌而来。

年幼的我们除了盼过年，盼过节，平常的日子盼家里来客，尤其是远道而来的稀客。好客的主人都会剁点肉回，张罗着做几盆上好的菜。那烧着滚烫的锅，有了主人的高兴与盛情，小小翘起的油壶总会在锅里多绕两圈，或者是舀油的汤勺多舀两勺，金黄金黄的鸡蛋因为油的煎润变得黄灿亮堂，黄得像一朵盛开着的油菜花清幽透彻。那刚刚洗着带有水珠的青菜在菜油的滋舔中变得苍翠而圆滑。边吃边用右袖擦一下鼻涕，左手抹一下嘴，嘴边残留的油星蹭在袖口香了好几天。以至于到了农忙“双抢”季节，在家做饭是抢手的事，那当家的派头可谓神气十足！小小的油壶不再是绕锅转一圈，而是好几圈了！那黄澄澄，亮莹莹，黏乎乎的油流入锅底，吱溜溜发出欢快的歌声。如此快乐，早就忘了下餐还有没有油？下半年还吃啥油的顾虑了！最后都落个邀功不成，换了带着跺脚的责骂算是便宜你这个伢。

翻过年头，大人们依然在田里看候着他们的油菜，那些矮矮的油菜，在我们过年只顾吃喝玩耍的日子里勇力的长着，畈间显黄的时候，偶尔会听到村后荷花姑的歌声传来，起先是小声地唱，随着油菜花慢慢的浓烈，她白天唱歌的次数就会多起来。蹲在窗下的我们一致认为她唱的歌好听，就像她人一样地水灵。不知是因为窗下拍着的小手鼓动了荷花姑，还是因为别的，荷花姑唱歌的声音越来越大。有一回，她穿着盘有蝴蝶扣镶着黄金线的鸳鸯袄，头上系着红丝巾，脚踏着往日她自己绣的荷花鞋，在开满金黄金黄的田野里舞着，跳着,“天涯呀，海角，觅啊觅知音，小妹妹唱歌郎奏琴，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一群小孩子也跟在她后面跑着，唱着“小妹妹唱歌郎奏琴，郎啊，咱们俩是一条心……”三嗲拿着旱烟的手不停地颤抖，手背上的青筋如蚯蚓暴突，本是驼了背的肩因为一阵剧烈的咳嗽而更加佝偻。远远地，望到仙花奶拿着一根竹条嘴里念念叨叨地朝着田畈摇晃着，黄亮亮的油菜花晃黄了她爬满皱褶的脸，晃瘦了荷花姑的脚，也晃长了我们揺摆蹦跳的发辫——

一连几天连绵的雨，嫩黄的草便一个个吐出绿来，散播的油菜总是那么经不住风的揺曳一片片伏去，而一些经过栽种的油菜却一个精神抖擞高高地挺立着。想着秋收后的季节，一个个长得半高的孩儿被大人们领在地里往空穴放着扯起的油菜秧，一棵棵油菜秧两三株三两株放在锄头挖着整齐的窝里，然后再培上烧得在点带褐黑的火粪。翻耕后的垄田在下着雨的天气不是很好栽种。粘一脚的泥不说，有时还淋一身湿。可是这些经过移植的油菜秧，在火粪暧脚，一勺复合肥打底，半瓢水粪相滴，外加雨水的浇淋，像卯着劲儿似的往上拔着高。移栽后的油菜，无论长势、个头、亩产都要比撒播产量高。这种栽种方法在后来家家户户都得以推广，也成就了儿时做菜多给点油的小小愿望。同时也留下了“勤劳做，快乐吃的”实地名训。奶奶那锁着几年的眉头总算是舒展了，在油菜花开得浓稠的季节，我看着我的奶奶选在风和日丽某日，对着镜子，在那掉了齿的木梳上轻轻的抹了一点点菜籽油，郑重地梳着如泡桐树花般的发髻，提着蓝包袱高高兴兴地回了趟她的娘家。

许多年后，我的父亲点燃装有菜籽油的灯送走了我的祖父祖母，村里那些岁数高的大爷细嗲们也陆陆续续地由着后生们披红挂彩，吆喝着抬到村对面的山坡里长眠，离三嗲仙花奶不远处，荷花姑坟头上的杜鹃花冬天依然开得那么耀眼。头发花白的外婆现在也不必倚着厨房门天天张望着门前田畈是否显黄了，在飘着滚烫滚烫菜花的季节里，她搭着母亲为她挑得好看的蓝头巾紧挨着多年不言语的外公永远地歇息着。若干年后的经年，我路过一群打打闹闹的孩童却叫不出名字，辨认不出哪家孩子的村庄，手捧如油菜花一样颜色的菊花，走在流淌着黄亮泛金的田埂上，去看望我久时不见的父亲。穿梭在有着蜜蜂与蝴蝶的黄色花海里，袭人的花香让人昏顿，眼前仿佛看到父亲担着榨好的菜籽油走在回家的路上，奶奶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掭着油缸，我上学回提着叮咚的菜罐里有他们为我节省出的油花还没有来得及洗，外婆枯黄的头发有一两根在空中飘…….

我想着，住在山上的先人们望着田野里浓郁的油菜花，望着村里一排排红砖碧瓦，高楼大厦，腆着肚子的孩娃，还有陆陆继继开回的私家车奔跑在乡村马路上，一如这满畈漫野盛开的油菜，乐呵着笑开了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