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武雄：识字的母亲 / 开普饭

点击蓝字

关注我们

得知母亲识字，缘于一个转身。

读小学时，有一天放学，我和二哥一回家，放下书包，就转身要出去玩。就在二哥转身背对堂屋的一刹那，正在做饭的母亲突然叫到：“二伢，你上学和同学吵架了？”“没有啊。”“那你背上怎么会有‘王八儿’三个字呢?”二哥迅速脱下衣服,一看背心上的字,气得大叫:”一定是我后面的那个小子干的，我到学校就去找他算账!”我倒是惊叫了一声:”妈妈,你还认得字?!”母亲骄傲地一笑:”你爹还只是解放前读过三年师塾，老妈我可是高小毕业。学问不高，字还是偶尔识得几个的!”

母亲是可以牛的，她是她那个年龄段村里唯一识字的母亲。母亲的优越，来自于开明的外公和疼爱她的外婆。她出身于地主家庭。其实真正的地主是外婆的娘家。外公本是孔垄镇殷湾人，兄弟四人，排行老二，读过几年师塾，穷苦人家出身，生的一表人才。外婆本来也有一个弟弟，可这个富二代对做舒适的地主不感兴趣，喜爱祖国的大好河山，年轻时凭着做银匠的手艺，穷游了大半个中国。偌大的家业怎么能交给这个不回家的人呢？于是英俊帅气的殷二爷就来到白湖，走进了张家，做起了上门女婿。解放后，因着四十亩田地，请了几个长工，划定地主成分。而真正的地主接班人张少爷，我妈的舅舅，我的细舅爷，年轻时仗剑走天涯，年老叶落归根，既没有什么家产继承，也误了青春，一生无嗣，成了一个真正的无产阶级，最终划定五保户，由村里养老送终。世事无常，一笑了之。

母亲娘家还是一个大家庭，兄弟姐妹八个。她本不是长女，上面一个哥哥，一个姐姐。大姨妈年少时顽皮，和大舅的童养媳一起坐在牛背上玩耍，突然牛发疯，冲进了池塘。等大人们跑过来时，两个小姑娘早已没了呼吸。从此，母亲就成了大姐。闲暇时陪着外祖母，习学女红，刺得一手好绣。1949年，母亲十岁，开明的姥爷送母亲进新式学堂读了几年书，可惜后来家境式微，母亲又退出了学堂。在外祖母身边多年，母亲受到旧式大家庭良好的教育。

母亲待客热情是出了名的。我家平时没什么菜，但来了客人，保准满满一大桌菜。她还准备一双筷子，时不时上来给客人夹菜，非让客人碗满不可，初到我家做客的往往不很适应。我们也总是责怪她热情过度，她至老不改。菜碗上桌摆放，要摆出花样，两个菜，并排放；三个菜，三角放；四个菜，四角放；五个菜，梅花状。那时桌子不能转动，原则，狠菜靠近客人。小孩不能上桌的，就在旁边小凳上坐，或待在厨房，眼睛还要瞄着客人，待客人吃完了，就过去拿碗，给客人盛饭。

我兄弟姊妹七个，我排行老五。老大是姐姐，然后三个哥哥。母亲怀我时，希望我是女孩，长大了好在身边听用。结果事与愿违。但母亲仍把我当女孩养，教我洗衣做饭。我一到塘边洗衣服，那些婶婶们就笑话我，好在我能坚持。洗衣服，男女衣服要分开放在两个面盘里。晾晒衣服更有讲究。先晾毛巾，再是上衣，接着内衣，然后是裤子。内裤要晒在最旁边，不要晾在路中间，不方便人家过路。衣服晾好了，还要把每件衣服牵抻，这样晒干后就整齐些。做饭，第一餐照例是不成功，不停练习，现在都不在话下。倒是土灶烧火，被熏了不少次，头几次总是被熏得泪水直流，有时突然冒出来的火苗，还烧焦了眉毛。后来，母亲就教我，“烧火没有样，中间扒个氹”。我学会了，母亲在灶上烧菜，我在下面烧火，大小火由我，配合默契。

小时候的我，最喜欢做的事就是送母亲蒸的米粑、馒头给村里的孤寡老人，因为那是有报酬的。母亲心地善良，总是说没有后人的老人非常可怜。她在蒸米粑或馒头时，第一笼谁也不能动，要孝敬老人。娣奶和仙姑奶是村里两位孤寡老人，我那时半大不小，做这件事最合适。母亲夹好满满一碗，我往往一端起碗就跑，跑到半路才想起，到人家里不知怎么说，于是又折回来，问道：“妈妈，到娣奶家怎么说呀？”母亲教道：“你就说，娣奶，我妈让我送碗米粑你吃。”我于是飞快地跑去，有一次跑的太快，被石子绊倒了，摔了一跤，碗碎了，粑没了。我一脸委屈回到家里，摔疼了不敢讲，不停地搓手。母亲见了，脸上不悦，还是重新装上一碗，再送。这次，我就慢慢走，走到老人家，就说：“娣奶，我妈让我端碗米粑你吃。”娣奶连声称谢，然后回我一个礼物——狗条或发饼。我一边走，一边瞧，心里盘算着，事是我做的，我应该多吃一点，然后狠狠咬上一口，回到家再和二哥平分。接着又送仙姑奶家，照例如此。

由于母亲的悉心教育，我从小养成勤劳、诚实、稳重等良好习惯，形成了善良、尊敬老人等美好品质。1983年，我第一次离开家，到区中学读书，当时十分想家，思念祖母。放中秋节假，我口袋没钱，就用饭票到学校小卖部换了几个月饼带回家给祖母吃。没想到，在村里引起轰动，乡亲们都夸我是个孝顺的好孩子。参加工作后，母亲又指导我如何做礼，教育我礼尚往来。人家接你吃饭，是尊重你，人敬你一尺，你要敬人一丈，人家敬你老，你要敬人小。主家有老人的要带一包白糖，年纪特别大就带冰糖。有小孩的，就买小孩喜欢喝的牛奶。都没有的，就提一袋水果。总之一句话，决不能空手去人家吃饭。这些礼仪常识，不是母亲指导，我还真不知道。母亲的教育让我受用终身。

识字的母亲，明礼的母亲，我引以为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