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八)

文字丨陆然

图丨北堂文学舍

燃烧的火焰背后,不过是无尽的虚无。
08

“我想您清楚我想要什么。”我说。托着我的话语又加上了我自己的,我感觉自己飘升得更快了。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虽然我明白我脚踏实地的走在火光的源头,但我同时也在飞升。周围没有什么高大的树木——什么也没有,只有我一个人和脚底下踩着的带着不同感情色彩的言语和声音。

“你从来没有想过我的感受!”我母亲说。现在又加上了父母的声音。他们气急败坏的看着我,一副想将我生吞活剥的表情。我侧身躲过一些他们尖利声音化作的飞剑,可它们却悬浮在我的脚下。我的脚变得不受控制,开始在空中胡乱摆动,但它们似乎却不想让我掉下去。我还在上升。

“我可不清楚你想要的是什么。”黛博拉说。

她坐在椅子上,背对着我,微微弓着腰。她没有什么话可说,因为她已经不太记得我了,病情恶化之后,她看我的眼神越来越迷茫。我走近茱莉娅,希望她能够从口中吐出些什么词,要是几个音节也好。至少那样能够稍稍带给我一些很快就会消散的慰藉。茱莉娅虽然不会说话,但她不知道在我脚底下放了什么东西,让我的速度再次加快。这种东西和那些充满暗示性的、自我怀疑的、尖利的言语的作用几乎相同,我不想再去谈论它们。

“我想要……”我犹豫了,真真切切犹豫了。黛博拉肯定知道我想要什么,甚至有时候比我都清楚,可她一直在装傻——但这也无可厚非,本来也不应该从她的口中说出来。我总归是要说的。这本来就是我的事情。

“我一点儿都不急。”从这句话里头,我可听不出来黛博拉的平静。

“我还没见过你呢。”我说。

“你大概是见不到我的,”黛博拉说,“除非你什么时候有时间来镇上看看我——当然,那是不太可能的,火情监测员要一直待在他们的岗位上。”

“有女性来应聘这份工作吗?”

“目前还没有,她们可能一听到要在林子里单独待上三个月,就连连摆手摇头。当然啦,这只是我的猜测,或许的确有勇敢的女人想要挑战,但这可真是一份脏累活。”

“公园主管比较轻松一些,是吗?”前方越来越亮了,火把森林和走在小路上的我染成了橙红色,从远方看上去活像是某种不规则形状的橘子。这不是一件坏事,至少说明了森林逐渐接纳了我这个不速之客,而不是像我初来乍到的那几天一样不停地对我施加压力,一心想让我离开自己的岗位。

“我的天!你怎么会认为我比较轻松?”

“不是吗?”

“比你忙多了,”黛博拉哼了一声,“世界上的工作又不是只有体力活一种。”

“精神上的压迫?”

“随你怎么理解吧。”黛博拉似乎生气了。

“我没有冒犯的意思,”我说,“好吧,其实这种问题没有太大的意义,毕竟咱俩的工作性质不同——这次总说对了吧?”

“差不多。”

她没提之前那档子事。我认为,她也许不是特别渴望着听我和她讲述我的欲求。正好,省得我又被她逼问。

“嘿。”黛博拉说。

“什么?”

“你在哪儿?”她问我。

“呃,你真的那么想知道吗?”

“真的。”

“我想去看看现场。”

“十月之火吗?”

“我喜欢这个名字,以月份来给它命名,真是一个独特的想法。”

“我就知道你会喜欢的,”黛博拉说,“因为我也喜欢这个名字。”

“你觉不觉得给一些原本没有生命的事物命名是一种很特殊的体验?”我感觉火光好像变小了一些。是消防员赶来了吗?无从求证。我们之间还隔着好一段距离。“就像是那种……怎么说呢,就像是……呃……”

“小孩吗?我体会过这种感受。”

“对,小孩,”我感觉走得太快了,便放慢了脚步,“第一次取名成功后,未来再称呼它,就对它有感情了,仿佛这种事物本来就是自己创造的。”

“你把我想说的都概括出来了。”

“要不是因为那些事物存在美的一面,我们肯定不会特意去给它们命名。”

“只有美的东西才能够配得上世界顶端的人类给它们取的名字?”

“美不也是我们自己定义的吗?”

“是的,”黛博拉说,“有些时候,我真怀疑你是不是个哲学家。”

“谢谢你的夸奖,不过我确实不是。”我隐约听到了嘈杂的人声,似乎是从火光那边传过来的。看来消防队员的确赶到了,他们正在全力灭火。

“你到哪儿了?”

“还在路上呢,估计还需要个十分钟,”我说,“消防员好像已经开始工作了。”

“不错,”黛博拉轻松了一些,“他们那边的效率还不低,这个时候就能赶到。”

“要不待会儿再说?我这边可能不需要十分钟。”我大概对距离的判断出现了失误,声音和光突然一下子变得近了,仿佛在刚才的路中间经过了一个空间通道,让我一下子穿梭了很长一段距离,出现在森林的另一边。我现在能看到着火的地方是一大片空地,也许是个废弃的受控燃烧区,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这片地区再次充满了曾经令其底部的土地和将死未死的残败生物痛苦不堪的那种东西。想到这里,我此刻突然不知道应该为区域里原本自然存在的东西感到遗憾,还是应该为即将消逝化作浓烟往天上飘的无形光热体感到悲哀。最终我决定两方都不支持,也不打压,就只在一旁默默地观看这人为的对自然的干涉——也许干脆就是自然界干涉自己。

我走近了火源,许多个穿着和“十月之火”发出的光相同颜色混合一些反光材料衣服、戴着安全帽和厚厚的白手套的消防员在火边走来走去。大部分人手中拿着高压水枪在持续往火中喷射。我没看见消防车,大概停在林子外边,周围倒是有不少手推车,上面放着看不出有什么用途的器械。外围有好几个人在拉警戒线,我只好远远地观望。

人声的位置比较集中,我往前走了几步,突然想起手电筒没关,而我其实早就不需要了。我循着带着些电子杂音的人声望去,发现一个看起来很高大的消防员举着喇叭,大声指挥着他们有序操作。事实证明,他做的很好,现场虽然有不少人,但没有一个是茫然无措的,他们都在干着自己应该干的事,没有沟通上的问题,也没有操作上的重大失误。

这场火灾应该很快就会平息。

火小了下去,我重新打开手电筒,光线和警戒线里的电筒混在一起,不约而同地指向火源,那里还剩下一些在苟延残喘,似乎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十月之火的脾性收敛了许多,不再肆意地乱窜了。我知道这是风的缘故,它在我走向十月之火的路上逐渐变小了。

喇叭的声音倒是越发清晰,我现在能够清晰地听见他在讲什么。火势较大的时候,喇叭声中还混杂着不少其他消防员汇报任务或者请求帮助的声音以及火焰流动吞噬干枯的树叶发出的噼啪声。那时候的声音有高有低,音色杂糅而激烈,现在几乎只变成一个音调了。只有人不说话,才能够凸显夜晚的静谧。

“嘿!”有人发现了我,他冲我的方向指指点点。很快,大家都往我这儿看。我犹豫了一下,干脆走上前去,让他们看个够。

“你是谁?”一个靠近警戒线的消防员冲我大喊,在那一瞬间,其他人似乎都安静了下来,森林中,只有那个消防员的声音在回响。“警告,不要靠近!这里是火灾现场!”

我举起双手,示意我没有敌意。“我是这儿的火情监测员。情况怎么样了?你们已经控制住局面了吗?”

“是的,火情已经被我们控制住了,”那个手持喇叭的消防员走上前来,我猜他是这里的头儿。“要我说,这场火灾发生的太过突然了。”

“的确如此,”我再走近了几步,以便自己说的话能让他们听得更加清楚,“你们也真是敬业。受损情况怎么样?”

“比我们预想中的要好很多,”他说,“我们到的很及时,火势没有进一步蔓延,顶多只是把这片受控燃烧区扩大了一些而已。”

“树木呢?”

“我们还没开始统计,起码有几百棵吧,”他叹了口气,“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不过这个数量对比起国家公园来说,已经很微不足道了。”

“实际上不是什么很大的损失吧?”

“比不少小型火灾强多了。”

我们聊了一会儿,消防员们叫嚷着要回去了。我向他们道别,还告诉了他们我的名字。手持喇叭的人是迈尔斯队长,他是一个很负责的人,队员们也基本服从他的命令,队内相处看起来也很融洽,我相信他能够很好地执行任务,肯定有不少人在他的带领下获救。唯一令我感到不太舒服的点是他们说话总是冷冰冰的,听起来都在一个调上,有点怪声怪气。不过那些消防员应该不会是机器人什么的。要是那样的话,才真叫惊险呢。比火灾还可怕一万倍。

我也离开了这儿——没什么好看的了。我本来只是想看火,却遇上了早早结束任务的消防队,连火都看不着了。真是个无聊的地方。我问自己,是不是有点儿遗憾。我的内心给予了我肯定的回答,这说明我还是一个勇于面对自己的人。像这样直面自己的阴暗成分的人应该不多。

但不管怎么说,这毕竟是一个难忘的夜晚。趁着回去的当儿,我重启了和黛博拉此前中断的聊天,内容大多都是一些很无聊的玩意儿,基本没有触碰到什么核心问题,偶尔会有几句话比较暧昧,我们也不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就这么随意地聊下去。晚上睡觉前,我感到了深深的自责,便打算以后不能这么下去。能做到吗?我不知道,多半是不行。

我觉得黛博拉在某种程度上,至少在今晚,是一种药物。

其实说穿了也不过就是我需要她而已。当然,黛博拉可以换作其他人,不过最好是那种可以和我聊得来的,性别不限。至于她抱着什么心思,我可一概不知。希望这个女人不要表里不一。

我起得很晚,那时太阳已经高悬在天空中。没有人提醒我起床,因为今天没有什么特别的工作。说来也真是巧,用完早餐后,我就得动身了。黛博拉说今天的早些时候,直升机运过来了一些补给,其中包括许多有用的工具和全新的对讲机。有点儿奇怪,不是吗?我问黛博拉为什么要换掉对讲机,她反问我还记不记得你第一天去穿越雷霆峡的时候,那个暗无天日,没有信号的洞穴。我说我当然记得,那时候对讲机不知道为什么像是短路了一般,好久之后才恢复过来。我顺便问她原因。黛博拉解释说新的对讲机能够让你在洞穴里依然感受到她的声音。那为什么对讲机在我走出洞穴后不是立刻恢复呢?黛博拉说也许是对讲机使用时间太长了。电子设备在经过多次使用后总会出现这样那样的毛病,而这恰恰证明了对讲机的质量不佳,需要尽早更换。可是我实在是想不出除了洞穴的那次失败的探险,还有什么时候对讲机出过问题。

由于没有足够的线索,我无法解释这些事件的真相。但我知道,事情也许不是黛博拉所说的那样简单。我宁愿猜测可能有什么信号干扰器,让我的对讲机暂时失灵一会儿,以达到威慑我的目的。呃,可是我做过什么吗?

我和黛博拉谈论的这个话题不久便宣告结束,与此同时,我也出发去寻找上司所描述的那个空地,数个分量不轻的补给箱在那里放着,除了那些监测员过来取走,它们无法和周围的一切做出互动。它们既不属于森林,也不属于人类,它们只是静静地躺在地上,目送着直升机离开森林公园,然后等待着,等待着,等待着。它们可能要一直等待下去,在这个过程中会遭受青草的冷遇,蚯蚓的上下蠕动,细菌等微生物的附着和山丘上大风的侵蚀。补给箱有四个,其中只有一个是给我的,我对此并不意外。要知道,我们这边的人手可也没那么少。要是一整片森林都归我管,保不准会出什么大乱子。

我问她其他的监测员在哪儿,黛博拉说到了附近你就能够看见其他瞭望塔了。我不置可否,但也暗自纳闷,为什么之前巡游公园的时候没有往西北方向走?我似乎刻意忽略了这个地方。也许是因为森林一望无际,往那边走一段路便感到乏味,再要不了多久就会腰酸腿疼,头晕眼花,找不到前进的路,更别提返回了。我放弃了去到更远的地方。就这么遗憾地放弃了。

事情发生在我经过研究所的时候,在我躲过的树附近。在一棵普通的树的枝干上,我看到了一个白色的东西。它既不像鸟,也不像什么生物,总之不是自然产生的玩意儿。我走到了那棵树底下,留意到研究所那边挺安静。他们总不可能十点钟还没起床吧。一定是出去做调研了。该死的调研,我搞不懂。噢,本内特老兄,当然不是说你啦。

嗯,调研。至少对我来说是件好事。希望不要和那些白大褂见面。一次就已经够我受的了。

树枝夹着的白色东西像是一张纸。我四处寻找,在不远的地上找到了一根枯枝,它的外皮几乎已经完全脱落了,摸起来也像是一折就断。幸好这棵树不算很高,我举着枯枝跳了几下,将那张纸弄了下来。一阵风迎面奔来,沾了不少树皮碎屑的纸覆盖住了我的脸。我用力把它从我脸上扔下来,因愤怒而攥紧的拳头展现出了它的应有的力量。纸的一部分被揉的皱皱的,一时半会儿恐怕是无法复原了。

我打开那张纸,其中一面密密麻麻地打印着黑色的字母,一个个字母组成了单词,单词组成句子。我看向第一句。

该死的。我接着往下看。

每一个单词都让我脊背发凉。因为那些单词我都认得,而这些句子我也记得。它们都曾经从我的口中吐出来,通过什么渠道转化为电波,再通过相反的渠道重新合成我说的话。

有人在监听我和黛博拉的对话。

“我得报警,这张纸就是证据。”

“你有怀疑的对象了吗?”黛博拉怒气未消,气冲冲地问我。我知道她不是生我的气。

“我想是那些研究人员。他们总是鬼鬼祟祟的,一旦有人靠近就会高声怪叫‘狼来了!狼来了!’。森林保护基金会?操他妈的。‘谈话监测基金会’罢了。等那些人回来,我得和他们理论。”

“这可不是小事。你确定是他们做的吗?”

“很难不相信。”我说,“不过理论可能用处不大,毕竟不管做没做,他们都会矢口否认的。这是立场的问题。”

“我想你们不会站在对立的立场上看问题吧?”

“你想错了。”

“你太急躁了。如果真的不是他们做的……”

“这个时候你来和我谈急躁?”我冲她吼,“我们在被人监听!你的第一反应不是去查对讲机的频道,而是来和我理论这种毫无意义的东西?”

沉默。

“我管不了那么多。至少,我会先和他们理论,”我咳嗽了一声,“你刚才不过只是站在他们的立场看问题而已,可受害者不仅仅是我,你以为你就没有份吗?严重的问题已经产生了,我必须弄清楚答案。”

沉默让我的头脑稍微清醒了一点儿。黛博拉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回答我。也许她有事离开了——事实上她经常这么做,这使得我们的聊天有时候效率很低。当然更可能的是她不知道如何回答。我倾向于这种解释。

“我得冷静一会儿。”我说。的确,现在的我太不冷静了。有那么一瞬间,我只想拿个什么东西劈开研究所的大门,将里面的一切都毁坏殆尽。首当其冲的是那些奇形怪状的装置,它们得最先受难。其次是……我抑制住了这种想法,收好那张纸,开始加速奔跑,风打在我的脸上,但我一点儿也没感觉到难受。痛苦与痛苦之间有时候会起覆盖作用,大的痛苦会盖住小的痛苦,小的痛苦会在某个时刻突然消失不见——或者说是我感觉它会消失不见。就好比有人在你胸口捅了一刀,你便不会在意其他人扇你几个耳光了。因为经受了胸口的重伤后,没人会注意几个不轻不重的,仅仅能够让脸红肿一些的巴掌。再说了,要知道,打耳光的人的手也会受到一些伤害,可持刀的人会受到什么惩罚呢?也许是牢狱,也许是那些所谓的正义或是自诩为正义的人,也许是道德上的谴责,如果那人和我有什么亲属关系的话。不过,道德都是建立在法律之上的,不是吗?在大痛苦面前,其他东西都变得微不足道了。

我的奔跑大概只是为了发泄心中的不满,在风的吹拂下,我似乎跑得更快了。伫立的树木没有眼睛,但我知道它们在看着我,看着这个疯子一样的男人在森林中大声吼叫,口中不停骂着难听的粗话。诅咒杰弗里!诅咒你们!诅咒这个该死的基金会。

我喘着粗气跑上了山丘。黛博拉说得对,补给箱很容易发现,因为它就在前方不远处。我没看见其他人,但终于发现了远方的瞭望塔。近一些的那座在我的西北方向,和双峰瞭望塔外观上区别很大。塔身被涂成了漂亮的橙红色,顶部是白色的小屋。另一座看的不太清楚,是在我所处位置的偏东北的位置,那是另一片森林了,它几乎小成了一个点。补给箱只剩下了两个,其中一个上面印着“双峰瞭望塔”的字样,用胶带封着。再过几天,这玩意儿可能就要被无意中经过这里的偷猎者顺走了。我敢打赌,箱子里面的工具会让那些偷猎者的捕猎能力更上一层楼。那样的话,对于我来说并不算是个好消息。妈的,我连他们的影子都没见到。好不容易看见了一头死鹿,却被可能从未存在的棕熊吸引了大部分注意力。

我拿了自己的那份走。箱子不重,但回去还是得费些时间。跑的太快了,我抬了几步就打算坐下来休息一下。坐着坐着就干脆躺倒在草地上。要是现在有人从上面看我,就会发现我双眼放空,瞳孔里没有神采,像极了精神崩溃的那些人。冰凉的草地让我感觉很舒服。我闭上了眼睛。几声鸟叫从后方传来,但我不会去看的。

我的心脏在剧烈跳动后回到了正常速度,甚至还变慢了一些,因为我在草地上躺着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缓缓睁开眼。周围还是一个人都没有,箱子仍然好好地放在我的身旁,胶封完好无损。我想我冷静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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