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是个小学生
有一些事情是我从小学的时候就知道的。
比如:夹竹桃虽然美艳,却有毒!千万不可以碰它! ——那为啥偏种在小学校园里,还挡在去厕所的必经之路上?
比如:脚被生锈的铁钉贯穿之后,不但要拔出铁钉,还一定要打破伤风针 ! ——那为啥铁钉朝上的木板会出现在小学校园里而且看上去很像可以在上面跳来跳去的平衡木?
比如:上学放学是你自己的事,不管下多大的雨你妈你爸也不会来接你! ——事实上绝对不该因为这个而时隔三十六年还在这里矫情——谁让你家离学校只有五十米恨不得左脚迈出校门右脚已经踏进家里?再说那个时候“人贩子”只是一种传说而且每个人的父母都忙着整天上班去挣很少的钱,没人有闲功夫接孩子。
再比如:上体育课老师喊“一二一”大家排队走,你走错了踩到前面同学鞋子,体育老师就会大力踢你的腿!——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
其实,一年级还没念几天我就搬家了,连体育老师是男是女都不记得。我的小学六年,根本是在另一所小学满园的丁香清气里度过的。
不曾走过丁香树下的人不会懂得它的香是怎样一种神奇的存在:你不是被它“裹”着——它才没有那么厚重;你也不能“浸”在里面——它才没有那么粘滞。你只是被它诱着循香而去,站在树下深吸一口气,却觉得似有似无;待你满心疑惑地走开,才发现自己已通体都是……
直到现在,每当我想起我曾是个小学生,那香气还会丝丝缕缕在心底招摇。
合着这香气浮现的脸庞上有一块颇大的青黑色胎记,给她威严的脸上增添了更多的威严。那是我一到四年级的班主任,语文田老师。她教给了我一个受用一生的道理。
那时我多牛啊,在全班就算不数一,也会数二(大部分时候数二)。一次忘记是什么机会,全校每班一个的,田老师推荐了我的同学。我那时也真不怕死,居然在自习课时走上讲台去问她,为什么不是我。她用一半像染了墨水一样的脸对着我,严肃地说:“你问问你自己,得第一的次数是不是和她一样多,表现最优秀的时候是不是和她一样多?你和她,是一百分和九十九分的区别。等你足够优秀的时候,不用要,别人会给你的。”
我灰溜溜地下来。不知道为什么,想了又想,心里反而舒服了。那是我这辈子唯一一次去和同伴争夺荣誉。从那一刻起,我开始有意识地避免恃宠而骄。“等你足够优秀的时候,不用要,别人会给你的”这句话,我记了一辈子;连同那时每每书写混乱,她毫不容情撕下本子并劈面扔过来叱令我“重写”的声音一起,一直清晰地记得。
后来我当了老师,也常常会有孩子拿着本子来问我:“老师,为什么他得了A++,我却不是?”孩子啊,我欣赏你肯替自己争取的勇气!但是有时候,你只站在自己的角度,却不曾意识到生活原来有很多角度。我希望你持续欣赏自己的优势,并由衷赞赏同伴的长处,欣然喝彩。
人的一生中,有机会被点醒,已经是天大的幸事。
而是否及时醒来,要看自己。
我曾是个小学生,田老师的教导令我从那时受益到今天。而五六年级时的班主任刘老师,则令我初次明确了自己也想成为一名老师的心志。
她也教语文,临近退休的年纪,却有着少女般的声音,她的面庞常流溢着慈爱的面颊,从眼镜后面望向我们的永远是温和澄净的目光。每次念及小学的末两年,“如沐春风”四个字总是会从感觉最深处冒出来。这个词当然是我之后知道的,但是自从学会这个词,我还没有遇到别的人像刘老师那样衬得起它。
我不知道别的老教师是怎么样的,只知道她——
还是由衷欣赏我们的一点点微小进步。
还是常常为我们的淘气举动大笑起来——她的声音,薄薄的,脆脆的,又很有光泽,像是洒落了一地银子的碎片。
当然,她也还是当真地和我们生气,从来没有觉得我们此刻的不够努力,和马上要退休的她关系没那么大。
我还清楚地记得她在我们的聒噪声中,默默转向黑板,写下一个大大的“静”字,然后顺手画一个潇洒的大圈。我们就默契地迅速归于安静。很多年后,当我也这样对待自己班上的孩子时,他们的脸上也透出我当年的默契微笑。而我知道,我是在向刘老师致敬,是在远远地,呼应着那个曾经是个小学生的自己。
也还记得北方五月的傍晚,余辉偷偷探头,溜进教室,又一点点儿趁人不备地撤离。老师在陪我们自习。她在上面坐着,看看天色,又看看我们,站起身来说:“别写了,光线不好,看坏了眼睛。我说题目,你们抢答吧,反正我的眼睛已经坏了。”她微微笑着开始出题,同学们放松又雀跃,直着嗓子抢答起来。我心中有淡淡的莫名伤感,怔怔地看着老师和教室里的讲桌、黑板、墙壁一起,被落日镀上一层暗金色的光晕。
我上初中,读高中,然后去了西安,念大学,总是回去看她。她到了退休年龄,被返聘,又几年终于退休,住在学校旁的小院子里,住在北大街的房子里,总是记得我们。每一次见到她,每一张脸都被她用目光抚摸,她微眯起眼睛,回忆我们经典的淘气往事,一次次忍不住笑起来,每一件小事,她都还记得那么清楚。我们那时正是一心追逐成长的年纪,许多往事早已模糊。而她,坐在火炉旁,是那个为我们精心保管童年的人。
她说:“西安那么冷,又没有暖气,怎么过啊,我给你做一床棉被,你带着。”
她说:“有没有男朋友?遇到合适的,也不用等到大学毕业。”
她听我说我的世界里发生了什么,叙述再凌乱也不会打断,“唔唔”,她听着,点着头。她说话和听我说话的样子,就是妈妈的样子。
直到我大学毕业来到深圳,结婚生子,日日奔忙,见得才少了。特别是有女三年,自己的生活消灭殆尽,竟没有看望老师了。
那年暑假,我为了妹妹的婚礼匆匆回乡又急急赶回深圳。临要出门去机场时,电话铃响了,我跑去接。那端一下叫出我的名字:“你在啊,我这些天实在想你,正想问你妈妈要你在深圳的电话呢!”我一下子凝固在当地。
我年已古稀的老师,她还记得我的声音,而她的声音也还依旧如少女。
我的小学班主任老师,她在想念那个曾经的小学生;而我,也真的想她!
近年每次回北方,要去看看老师,跟她拉拉家常。今年四月,还带了两个稚子和他们的爸爸同往。老师又那样眯着眼睛笑起来了,老师还像当年我曾是个小学生那样拉着我的手说话,老师悄悄告诉我:“孩子爸爸是个好小伙子,你要好好对他,可不要在外面当惯了老师,回家也板着脸训人家……”
这一年老师八十岁,我的小女儿也成了一个小学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