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争鸣|| 孙正聿:终极存在、终极解释和终极价值——作为终极关怀的本体论

作者简介:孙正聿 (1946-) , 男, 吉林省吉林市人, 吉林大学哲学基础理论研究中心主任, 哲学社会学院教授, 博士生导师。

文章来源:社会科学战线,1991,(04):1-7.

对本体论的诘难与辩护,拒斥与重建,是现代哲学进程中旨趣迥异的两种基本倾向。积极地推进现代哲学,应当在历史、现实和逻辑的统一思考中,深入地探讨本体论的基本内涵及其历史演化,从而明确本体论在什么意义上已经或正在被否定,又在什么意义上可以和应当被重建。

一、本体论的指向性及其三重内涵

具体地理解和解释任何一个范畴或一种理论,都需要尽可能充分地考虑它所具有的多义性、隐喻性和历史性,从而达到对它的时代水平的统一性理解。哲学作为具有最高抽象性和最大普遍性的世界观理论,作为时代精神精华的历史性思想,对哲学范畴和哲学理论的理解与解释,当然尤应如此。

哲学本体论的产生与发展,首先是与人类独特的生存状态或生存样式联系在一起的。人类作为改造世界的实践—认识主体,其全部活动的指向与价值,在于使世界满足人类自身的需要,把世界变成对人类来说是真善美相统一的世界。具有历史展开性的实践活动是人类思维的最本质最切近的基础。基于人类实践本性的理论思维,总是渴求在最深刻的层次上或最彻底的意义上把握世界、解释世界和确认人在世界中的地位与价值。理论思维的这种渴求,是一种指向终极性的渴求,或者说,是一种终极性的关怀。这种终极性的渴求或关怀的理论表达构成贯穿古今的哲学本体论。

本体论是一种追本溯源式的意向性追求,是一种理论思维的无穷无尽的指向性,是一种指向无限性的终极关怀。本体论的终极关怀具有三重基本内涵:追寻作为世界统一性的终极存在(存在论);反思作为知识统一性的终极解释(知识论或认识论);体认作为意义统一性的终极价值(价值论或意义论)。本体论是终极关怀意义上的存在论、知识论和价值论的统一。

(1)终极存在:寻求世界统一性

把本体论界说为“存在论”即关于“存在”的理论,这是一种有哲学史根据的通行看法。但是,作这种解释时必须注意,存在于哲学史上的本体论,它所指向和寻求的“存在”,并非各种具体事物或经验对象的存在,即不是“在者”,而是总体性的存在或存在的总体性,即“在”本身。它对于把握“存在”的思维主体来说,是一种统一性的抽象或抽象的统一性。思维主体寻求这种抽象的统一性,是企图以此为根据去说明全部“在者”的生成、演化和复归。因此,这种“存在”对于思维主体所把握的世界来说,具有“终极存在”的意义。

亚里士多德提出,哲学的探索始于对大自然的惊异。人类思维面对千差万别、千变万化的世界,试图寻求一种“万物都由它构成,最初从它产生、消灭后又复归于它”的存在物,把它作为“实是之所以为实是”的最终原因,这就是哲学思维在其童年时代所指向的“终极存在”。

这种哲学思维所关注和指向的终极存在,是经验世界的多样统一性,是万物所由来和万物所复归的某种感性存在物。但在哲学思维的这种追求中,已经蕴含着自我否定和自我超越。赫拉克利特以“火”为万物的本原,并提出宇宙是燃烧的活火,并不只是把某种确定的存在物(火)作为万物所由来和万物所复归的“始基”和“基质”,而且是把过程的必然性(逻各斯)视为万物流变中的不变的“本体”。在赫拉克利特这里,作为万物本原或世界统一性的“火”,既是某种可感的现实存在物,又是一种象征意义的“逻各斯”。它启发哲学家沿着另一种思路——对“逻各斯”的逻辑把握——去寻求世界的统一性即终极存在。

这种哲学思路就是探寻对象世界的现象与本质的逻辑关系,把“本体”或“终极存在”视为超越经验而为思维所把握的理性存在物即“共相”的存在。柏拉图认为:现实存在的任何事物或现象,总是以其特殊性的存在或存在的特殊性而表现出诸种不完善性;从经验对象所获得的任何观念或知识,总是以其特殊性的内容或内容的特殊性而丧失其解释的统一性;因此,应该而且必须存在一个高于物理事物并且规范物理事物的“理念世界”;这个作为共相的“理念世界”给予并且显现“物理世界”的意义,因而也构成对“物理世界”的统一性理解和解释。这样,在柏拉图关于终极存在的探索中,已经显示出本体论的另一重基本内涵——关于世界的知识性的终极解释。

(2)终极解释:寻求知识统一性

哲学家们对“世界本原”或“终极存在”的追寻和确认,不能把自己所承诺的“本原”或“本体”只作为一种抽象的观念,而必须对其进行逻辑论证,使之具体化,获得知识形态。本体观念的具体化和知识化就是对本体的解释。

本体观念指向的是世界的终极存在,本体观念的展开和论证,具有对世界进行“终极解释”的意义。值得注意的是,作为终极解释的本体论,它是以知识论的形态为中介而指向世界的终极存在,或者说,在其直接的理论形态上,不是表现为关于世界统一性的存在论,而是表现为关于知识统一性的认识论。

亚里士多德在总结古希腊哲学的基础上提出,哲学本体论所寻求的是关于“最高原因的基本原理”①。这种“基本原理”可以使人类经验中的各种各样的事物得到统一性的解释,或者可以被解释为某种普遍本质的各种具体表现,从而达到思维把握和解释世界的全体自由性。黑格尔完全赞同亚里士多德所规定的哲学目标,并指出整个哲学史所指向的正是这个目标。但他认为:第一,亚里士多德及其后来的哲学家们把各式各样的现象提高到概念里面之后,却又使概念本身分解为一系列彼此外在的特定的概念,而没有给出作为“终极解释”的“统一性原理”;第二,作为终极解释的统一性原理,只能是形成于对人类所创建的全部知识和整个人类认识史的“反思”,而不是直接地形成于对各种各样经验对象的认识。

正是从这种理解出发,黑格尔提出:一是“要这样来理解那个理念,使得多种多样的现实,能被引导到这个作为共相的理念上面,并且通过它而被规定,在这个统一性里面被认识”②;二是要把哲学理解为“对认识的认识,对思想的思想”即“反思”,并通过反思而使哲学的“统一性原理”获得系统化的逻辑规定。

在黑格尔看来,本体论所追求的“统一性原理”之所以具有对世界进行终极解释的意义,并不是因为它对世界作出最深层次的知识性解释,而是因为它能够把全部知识和整个认识史扬弃为思维把握存在的逻辑,即人类思想运动的逻辑。由于这个逻辑具有充实任何真理性内容的功能,因而是人类的全部知识得以生成和得以解释的统一性根据。

黑格尔的这种理解和追求,是对整个传统哲学本体论的深刻总结。他以本体论、认识论和逻辑学相统一的哲学形式,唯心主义地实现了本体论所指向的终极存在与终极解释的统一。

(3)终极价值:寻求意义统一性

本体论寻求作为世界统一性的终极存在和作为知识统一性的终极解释,并不是超然于人类历史活动之外的玄思和遐想,而是企图通过对终极存在的确认和对终极解释的占有,来奠定人类自身在世界中的安身立命之本,即人类存在的最高支撑点。人类对终极存在和终极解释的关怀,植根于对人类自身终极价值的关怀。

“自然是人的法则”,“人是万物的尺度”,“上帝是最高的裁判者”,“理性是宇宙的立法者”,“科学是推动宇宙的支点”,“人的根本就是人本身”,这些表达特定时代精神的根本性的哲学命题,就是哲学本体论历史地提供给人类的安身立命之本或最高的支撑点。它们历史地构成人类用以判断、说明、评价和规范自己的全部思想和行为的根据、标准和尺度,即作为意义统一性的终极价值。

在西方哲学史上,从被黑格尔称之为“具有世界史意义的人物”苏格拉底开始,就试图引导人们离开各种特殊的事例而去思索普遍的原则,追究人们用以衡度自身言行的真善美到底是什么。这种苏格拉底式的追究,就是对人的终极价值的寻求,它贯穿于自柏拉图、亚里士多德至康德、黑格尔和费尔巴哈的整个西方传统哲学。当代美国哲学家理查·罗蒂指出:“自古希腊以来,西方思想家们一直在寻求一套统一的观念,……;这套观念可被用于证明或批评个人行为和生活以及社会习俗和制度,还可为人们提供一个进行个人道德思考和社会政治思考的框架”。“因此,作为一门学科的哲学,把自己看成是对由科学、道德、艺术或宗教所提出的知识主张加以认可或揭穿的企图”。“哲学相对于文化的其它领域而言能够是基本性的,因为文化就是各种知识主张的总和,而哲学则为这些主张进行辩护”。“它成为这样一个文化领域,在这里人们可以脚踏根基,……从而发现其生命的意义。”③

寻求生命意义的根基,也就是寻求对人类具有普遍适用性或普遍约束性的终极价值。这种终极价值是衡度人类全部思想和行为的最高标准,而人类所追求的一切较小的目标都只是达到这种终极价值的途径或手段。对终极价值的关怀,构成本体论的最激动人心的终极关怀。

需要补充说明的是,由于一些学者沿用18世纪德国唯心主义哲学家沃尔弗等人的说法,把本体论简单化地界说为“关于世界本原”的理论,而未去审视和体认本体论所含蕴的关于终极存在、终极解释和终极价值的三重内涵,因而断言中国传统哲学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本体论。例如,张东荪就曾以汉语中没有系词(be)而得出这样的结论。

其实,“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判天地之美,析万物之理”,“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中国传统哲学,它所表达的对终极存在、终极解释和终极价值的渴望与关怀,不正是中国古典式的、博大精深的本体论追求吗?现代新儒家所张扬的传统精粹及其“以孤往的大勇”所探寻的“自家无尽宝藏”,不也正是这种中国式的本体论追求吗?我赞同这样的看法:“二十世纪的西方哲学,无论是现象学、存在主义、符号学,还是哲学人类学、解释学和西方马克思主义等等,从根本上来说,是为了解决现代人精神的惶惑、形上的迷失、人生的危机和人与神、人与人、人与自我情感、自我意识的疏离。熊冯金贺(指熊十力、冯友兰、金岳霖、贺麟——引者注)哲学发挥了传统本体论关于人在天、地、人、我之中的地位和人生的义务、责任、价值和终极意义的学说,并加以重新解释,把传统的儒、释、道的世界观、宇宙观、人生观、价值观的有益成分加以重新建构,并介绍到国外,这是具有世界意义的贡献,是中国哲学走向世界的可贵尝试。”④

二、本体论的自我批判

由于本体论指向终极存在、终极解释和终极价值,是一种“终极性”的关怀,因而人们往往把本体论视为一种阉割掉内在的否定性、僵死凝固的哲学理论。这其实是一种误解。本体论所追求和承诺的终极存在、终极解释和终极价值,既是理论思维指向的永恒目标,又是理论思维公开反思和自我批判的对象,因而具有自我否定的内在根据。

作为理论思维指向的永恒目标,本体论是在哲学层面上表达了人类思维及其所建构的全部科学对确定性、必然性、简单性和统一性的寻求。众所周知,化学寻求基本元素,物理学寻求基本粒子,生物学寻求遗传基因,这不正是对“终极存在”的关怀吗?自然科学、社会科学、思维科学和数学都要寻求“基本原理”,这不正是对“终极解释”的关怀吗?就全部科学的直接指向性而言,不都是企图以某种终极存在为基础而对自己的研究对象作出统一性的终极解释吗?恩格斯说,人的思维是“至上”与“非至上”的辩证统一,“按它的本性、使命、可能和历史的终极目的来说,是至上的和无限的;按它的个别实现和每次的现实来说,又是不至上的和有限的”。⑤哲学本体论追求正是植根于人类思维的“本性、使命、可能和历史的终极目的”,即植根于人类思维的“至上”性。对此,当代美国哲学家M·W·瓦托夫斯基也指出,“不管是古典形式和现代形式的形而上学思想的推动力都是企图把各种事物综合成一个整体,提供出一种统一的图景或框架,在其中我们经验中的各式各样的事物能够在某些普遍原理的基础上得到解释,或可以被解释为某种普遍本质或过程的各种表现”⑥。而这种本体论的形而上学渴望之所以是不可“拒绝”的,是因为人类“存在一种系统感和对于我们思维的明晰性和统一性的要求——它们进入我们思维活动的根基,并完全可能进入到更深处——它们导源于我们所属的这个物种和我们赖以生存的这个世界。”⑦在这个意义上,哲学的本体论追求既是不可回避的,也是无法取消的。

作为理论思维公开反思和自我批判的对象,本体论所寻求的确定性、必然性、简单性和统一性,及其所承诺的终极存在、终极解释和终极价值,总是隐含着内在的否定性,并表现为历史性的自我扬弃过程。我曾在一篇论文中提出这样的看法:“哲学作为思想中的时代,它所承诺的'本体’及其对'本体’的理解和解释,都只能是自己时代的产物;而哲学本体论却总是要求最高的权威性和最终的确定性,把自己所承诺的'本体’视为勿庸置疑和不可变易的'绝对’。因此,哲学本体论从其产生开始,就蕴含着两个基本矛盾:其一,它指向对人及其思维与世界内在统一的'基本原理’的终极占有和终极解释,力图以这种'基本原理’为人类的存在和发展提供永恒的'最高支撑点’;而人类的历史发展却总是不断地向这种终极解释提出挑战,动摇它所提供的'最高支撑点’的权威性和有效性,这就是哲学本体论与人类历史发展的矛盾。其二,哲学本体论以自己所承诺的'本体’或'基本原理’作为判断、解释和评价一切的根据、标准和尺度,也就是以自身为根据,从而造成自身无法解脱的解释循环。因此,哲学家总是在相互批判中揭露对方的本体论的内在矛盾,使本体论的解释循环跃迁到高一级层次。这又是哲学本体论的自我矛盾。”⑧在哲学史上,哲学家们总是立足于新的时代精神,不断地揭示隐含于本体论承诺之中的诸种前提,展现它们所提供的终极存在、终极解释和终极价值的狭隘性、片面性和暂时性,从而促使人类不断地反省自己的安身立命之本,以自觉的批判意识去对待自己的全部思想和行为,用新的理论思维方式和新的价值观念体系去观照人类的历史与现实,在更高的层次上进行新的本体论追求。本体论的终极关怀和本体论的自我批判,构成本体论追求自身的矛盾统一。

对于本体论追求的矛盾性,作为辩证法大家的黑格尔有深刻的理解,并作过生动的阐述。他说:“诚然,每一个哲学出现时,都自诩为:有了它,前此的一切哲学不仅是被驳倒了,而且它们的缺点也被补救了,正确的哲学最后被发现了。但根据以前的许多经验,倒足以表明新约里的另一些话同样地可以用来说这样的哲学,——使徒彼得对安那尼亚说:'看吧!将要抬你出去的人的脚,已经站在门口’。且看那要驳倒你并且代替你的哲学也不会很久不来,正如它对于其他的哲学也并不会很久不去一样”⑨。然而,正如哲学史所表明的,对哲学的自我否定具有如此清醒认识的黑格尔,却也如同他的历代前辈一样,把自我批判的本体论追求变成非批判的本体论信仰,企图在他所建构的本体论、认识论和逻辑学相统一的唯心主义哲学体系中,“完成那只有全人类在其前进的发展中才能完成的事情”,其结果正如恩格斯所说,“全部以往所理解的哲学也就终结了。”⑩

三、本体论的现代重建

传统哲学为什么总是把自我批判的本体论变成非批判的本体论信仰?传统哲学的终结是否也意味着本体论追求的终结?现代哲学是否需要和能否重建自己时代的本体论?本体论所指向的终极存在、终极解释和终极价值的现代意义何在?这是本体论研究的现代重大课题。

关于“本体论问题”,当代美国哲学家威拉德·蒯因认为,我们可以用英语的三个单音节的词来提出这个问题:“What is there?”(“何物存在?”)11但他同时又提示人们,在讨论本体论问题时,必须注意区别两种不同的问题:一是何物实际存在的问题,一是我们说何物存在的问题;前者是关于“本体论的事实”问题,后者则是在语言中对“本体论的许诺”问题。

蒯因的这种区分,表达了对本体论问题的现代理解,触及了传统哲学本体论的症结所在。总结哲学本体论的发展史,我们会发现,虽然传统哲学家们一直是在“说何物存在”,即在语言中承诺自己所确认的终极存在、终极解释和终极价值,但他们却总是把“说何物存在”的问题视为“何物实际存在”的问题,也就是把自己的“承诺”当作勿庸置疑和不可变易的绝对。正因如此,传统哲学家总是把自我批判的本体论变成非批判的本体论信仰。

而一旦自觉到本体论是一种“承诺”,便会提出如下的问题:本体论承诺了什么?这种承诺的根据和意义何在?对此,德国哲学家H·赖欣巴哈在本世纪50年代初提出:“思辨哲学努力想获致一种关于普遍性的、关于支配宇宙的最普遍原则的知识”。他还具体地指出:“思辨哲学要的是绝对的确定性。如果说预言个别事件是不可能的,那末,支配着一切事件的普遍规律至少应被视为是知识所能知道的;这些规律应该可以用理性的力量推导出来。理性,宇宙的立法者,把一切事物的内在性质显示给人的思维——这种论纲就是一切思辨哲学的基础。”12

赖欣巴哈的观点代表了现代西方分析哲学和科学哲学的基本看法,即:都把本体论所承诺的实质内容归结为关于世界的绝对确定性的终极解释;又把本体论追求的根源归结为错误地夸大了人类理性的力量——把理性视为“宇宙的立法者”。现代西方的科学主义思潮,正是以否认对理性至上性的承诺为出发点,进而否认本体论式的意向性追求——“拒斥形而上学”。

与科学主义思潮不同,以存在主义为代表的现代西方人本主义思潮,一方面是把整个传统哲学归结为与存在主义相对立的“本质主义”,拒绝本体论对终极存在和终极解释的追求,另一方面又把本体论式的意向性追求聚焦于反思人自身的存在,潜心于构建现代的“此在”本体论。德国哲学家马丁·海德格尔认为,如果我们要探索关于“存在”的本体论,就必须首先向自己发问:“我们应当在哪种存在者身上破解存在的意义?我们应当把哪种存在者作为出发点,好让存在开展出来?出发点是随意的吗?抑或在拟定存在问题的时候,某种确定的存在者就具有优先地位?这种作为范本的存在者是什么?它在何种意义上具有优先地位?”⑩对于这个问题,海德格尔自己的回答是:“观看、领会和理解、选择、通达,这些活动都是发问的构成部分,所以它们本身就是某种特定的存在者的存在样式,也就是我们这些发问者本身向来所是的那种存在者的存在样式。因此,彻底解答存在问题就等于说:就某种存在者——即发问的存在者——的存在,使这种存在者透彻可见。……这种存在者,就是我们自己向来所是的存在者,就是除了其它存在的可能性还能够发问的存在者,我们用此在这个术4语来称呼这种存在者。”14

海德格尔的设问与回答表明,他所规定的在存在论上具有优先地位的“此在”就是意识到自身存在的存在,也就是人的存在。他把对存在问题的研究归结为对“此在”的考察,也就是把传统哲学的本体论归结为关于人的生存状态的本体论。法国哲学家保罗·萨特进一步明确地从本体论上把全部的存在区分为“自在的存在”和“自为的存在”,凸现“自为的存在”的特殊性——“存在先于本质”,并把考察“自为的存在”——人的生存结构——置于哲学的核心地位。

剖析西方哲学对本体论的现代理解,可以使我们比较清楚地看到,尽管现代西方哲学的各流派对本体论持有各异其是甚至恰相反对的态度(诘难或辩护,拒斥或重建),但都把传统本体论的目标理解为对绝对确定性的终极解释的寻求,都把传统本体论的根基归结为对理性至上性的承诺。在这个意义上,整个现代西方哲学——无论是科学主义思潮还是人本主义思潮——都是反本体论的:拒斥传统本体论的绝对主义和理性主义,张扬相对主义和非理性主义。而二者的区别则在于:科学主义思潮从反对绝对主义和理性主义出发,把本体论追求视为“无意义”的“假问题”而予以“拒斥”;人本主义思潮则从关注人自身的存在出发,剔除本体论对世界统一性(终极存在)和知识统一性(终极解释)的追求,而把本体论归结为对人的生存状态的关怀。

应当承认,现代西方哲学对传统本体论的解析与批判不乏深刻之处,对本体论的现代重建也不乏睿智之见。但是,我们更应清醒地看到,现代西方哲学所张扬的相对主义和非理性主义,表明它从近代哲学对人类未来满怀激情的憧憬变成了对人类未来惴惴不安的恐惧,从近代哲学对人类理性力量鲸吞宇宙的幻想变成了对理性力量深感忧虑的怀疑。消解、拒斥、烦恼、焦虑,代替了大一、统一、和谐、全体。许多现代西方哲学家都认为,生活是根据下一步必须要解决的具体问题来考虑的,而不是根据人们会被要求为之献身的终极价值来考虑的,并把当今的时代概括为“相对主义时代”。15这种本体论追求的拒斥与丧失,从对人类理性的理解角度看,是从传统哲学片面夸大人类思维的至上性,走向了片面地夸大人类思维的非至上性;而从理论与现实关系的角度看,则是理论地折射出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的文化危机和精神危机。

马克思主义认为,人类的社会实践活动,以及实践基础上的人类认识活动,是一个不断发展的历史过程。在这个历史过程中,人类所获得的全部认识成果,包括哲学层面的本体论追求,总是具有相对的性质;但同时,人类的实践和认识又永远不会停留在一个水平上,总是向着全体自由性的目标迈进。因此,马克思主义哲学否定传统本体论占有绝对真理的幻想,但并不拒绝基于人类实践本性和人类思维本性的本体论追求。

我们把终极存在、终极解释和终极价值称作本体论终极关怀的“三重内涵”,而不是称作终极关怀的“三种历史形态”,这就意味着,它们之间的关系并不是此消彼长、依次更迭的,而是互为前提,始终并存的。追寻作为世界统一性的终极存在,这是人类实践和人类思维作为对象化活动所无法逃避的终极指向性。这种终极指向性促使人类百折不挠地求索世界的奥秘,不断地更新人类的世界图景和思维方式。追寻作为知识统一性的终极解释,这是人类思维在对终极存在的反思性思考中所构成的终极指向性。对终极解释的关怀,就是对思维规律能否与存在规律相统一的关怀,也就是对人类理性的关怀。这种关怀促使人类不断地反思“思维和存在的关系问题”,引导人类进入更深层次的哲学思考。追寻作为意义统一性的终极价值,这是人类思维反观人自身的存在所构成的终极指向性。对终极价值的关怀,就是对人与世界、人与人、人与自我的关怀。这种关怀促使人类不断地反思自己的全部思想与行为,并寻求评价和规范自己的标准和尺度。显而易见,无论是对世界统一性和知识统一性的关怀,还是对意义统一性的关怀,对于作为实践主体和认识主体的人类来说,都不是一个是否“应当”的问题,而只能是一个“如何”关怀的问题。

本体论作为一种追本溯源式的意向性追求,作为一种对人和世界及其相互关系的终极关怀,它的可能达到的目标,并不是它所追求的“本”或“源”;它的真实的意义,也不在于它是否能够达到它所指向的终极存在、终极解释和终极价值;本体论追求的合理性是在于,人类总是悬设某种基于现实而又超越现实的理性目标,否定自己的现实存在,把现实变成更加理想的现实;本体论追求的真实意义就在于,它启发人类在理想与现实、终极的指向性与历史的确定性之间,既永远保持一种“必要的张力”,又不断打破这种“微妙的平衡”,从而使人类在自己的全部活动中保持生机勃勃的求真意识、向善意识和审美意识,永远敞开自我批判和自我超越的空间。

注释

①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第56页。

②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2卷,第385页.

③罗蒂:《哲学和自然之镜》,中文版序,第1-2页。

④郭齐勇:《熊冯金贺合论》,《哲学研究》1991年第2期,第62页.

⑤《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第126页。

⑥⑦瓦托夫斯基:《科学思想的概念基础》,第14页,第13页.

⑧拙著:《本体论批判的辩证法》,《哲学研究》1990年第1期,第27页。

⑨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1卷,第22页.

⑩《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第215页。

(11)蒯因:《从逻辑的观点看》,第1页。

(12)赖欣巴哈:《科学哲学的兴起》,第234页,第235页。

(13)(14)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第9页,第9-10页.

(15)参见宾克莱:《理想的冲突》,第19页.

参考文献

①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第56页。

②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2卷,第385页.

③罗蒂:《哲学和自然之镜》,中文版序,第1-2页。

④郭齐勇:《熊冯金贺合论》,《哲学研究》1991年第2期,第62页.

⑤《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第126页。

⑥⑦瓦托夫斯基:《科学思想的概念基础》,第14页,第13页.

⑧拙著:《本体论批判的辩证法》,《哲学研究》1990年第1期,第27页。

⑨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1卷,第22页.

⑩《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第215页。

(11)蒯因:《从逻辑的观点看》,第1页。

(12)赖欣巴哈:《科学哲学的兴起》,第234页,第235页。

(13)(14)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第9页,第9-10页.

(15)参见宾克莱:《理想的冲突》,第19页.

文稿 | 王帆

编辑 | 王帆

审核 | 王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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